飄天文學 > 她是禍水 >碎卻圓(三)
    席泠一徑歸家,已是日墜西山,斜陽立盡。林間杳杳落葉,簫娘在木臺子盤着腿兒做活計,密匝匝的葉影搖在她葭灰的裙上,像濛濛天裏的一羣飛雁,走失了方向。

    她身旁燒着小茶爐子,裏頭的炭比殘陽還要紅,銅壺裏的水煙滾滾而上,籠罩她半張臉,撲朔迷離。她從煙霧裏擡眼,慌着拽席泠,“虞家怎麼說?”

    席泠在她對面盤着腿坐,胳膊肘撐在炕桌上,無力又無奈地笑,“你說得不錯,他家要我做孫女婿,我不答應,就要上疏到京,請皇上做主。”

    簫娘乍驚,兩個眼滴溜溜地流動着不可思議,“就爲這點事,要去驚動皇帝老爺?”說着有些輕蔑地半剪眼,拽他的袖口,“你就這樣金貴?還值得告訴皇上?”

    “你這問題,我也想問問老天爺。”席泠玩笑着朝天上一指,須臾漸漸凝重下來,“你不懂朝廷裏的事,我告訴你聽。虞家自老侯爺退下來,現在朝中就只兩個兒子在朝爲官,雖擔着要職,卻後繼無人。虞家到虞敏之這一代,有幾個子侄,皆不成器,不論科舉還是蔭封,都成不了氣候。他執意要招我爲婿,是爲了讓他虞家權貴長繼。”

    簫娘這回聽明白了,惡狠狠地咬牙補全,“還有一點,是她虞露濃算是砸手裏嫁不出去了!這一遭,她把別的好路都自行了斷,差一些的,他們還瞧不上。他虞家,可不就只盯着你了!”

    這道理席泠也懂,只是一時無個對策,臉上全是無奈疲憊的笑意。

    隔了一會,見簫娘也是愁眉苦臉,他又生起玩笑,把腦袋埋在她眼皮底下,“你替我瞧瞧,我這三千煩惱病根,是不是又白了一些?”

    逗得簫娘噗嗤一聲笑,剜他一眼。可轉眼嘴一癟,又似要哭的樣子,“怎麼辦吶?!人家真要告到皇上跟前,我算個什麼?一個無依無靠的平頭百姓,還不叫你把我休了娶她去?我告訴你,我可不依!真要如此,少不得我僱兩馬車跑到北京,吊死在皇上宮門口!我叫皇上他老人家夜夜做噩夢!”

    說的都是無能爲力的玩笑話,她也心酸得只剩這麼些玩笑話可說了。其實他們心裏都分外清楚,他們不過是這麻木人世間的兩隻蚍蜉,妄圖撼樹。

    席泠也叫她逗樂了,蒼白一笑,“但凡君王,手上沾的血無數,你的冤魂,只怕還擠不進他的夢裏。”

    他將她摟到懷裏來,仰頭看天,殘陽欲斷,天色將晚將落。遙山天際,瑰麗的晚霞被竹影搖碎,彷如一片裁得零碎的豔麗浮光錦。

    簫娘在他懷裏沉默着,他也沉默着,好一會,兩個人似面對動盪世事的一場默哀,滿是酸楚與無奈。想起來不免有些泄氣,不論席泠如何鵬路翱飛,犧牲了什麼,官居幾何,總也衝不破壓在他們頭上的天。

    那是片九重天,闖過一重,又是一重。

    他有些覺得對不住她,在她頭頂噙着遺憾的笑,“這時候,暫且不能觸怒虞家,先這麼僵着,等我趕在老侯爺上疏前想個法子出來。咱們的喜事恐怕就不便大張旗鼓操辦了,或者你再等等,等虞家這陣風過去,咱們再辦。”

    叵奈簫娘抽了身,端端正正地凝望他,“怎麼不辦?關起門來,咱們自己辦!我偏就要嫁你,悄麼聲息地,咱們敲他個悶棍!要拜天地、要喫合巹酒!倘或往後咱們真散了,我從南京告到北京,告你個負心薄情郎,告他們倚勢仗貴欺我孤苦,就是告到陰曹地府,我也是堂堂正正有話講!”

    席泠以些微蒼涼的眼靜靜看着她鄭重其事的態度,這一刻,令他倏地想起仇九晉來,好像對他的執意有了刻骨的瞭解。

    簫娘也不過只是個女人,這世上美貌婀娜的女人比比皆是。今天的肉身枯萎,明日自然有新鮮的生長起來。一向有權勢的男人從不缺女人,爲什麼單單對她念念不忘?

    追根溯源,他尋到了愛她的原因。由另一方面註釋,她從不單單只是個女人。她是涼薄人間的煙火,是轟烈紅塵的剪影,也是一點萬世不滅的熱切與良心。她有善有惡,有貪有癡,好的壞的,統統在她身上調和。

    其實,她只是撥開這世間一切因果所鑄成的繁蕪萬象後、顯露出的那些微小而平凡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她是世事本質的照影,是一朵美麗鏡花。

    在她帶着賭氣成分的堅持裏,席泠點點頭,“好。”然後笑着摟回她,珍重地親了下,“只要你往後想起來,不怨我沒有轟轟烈烈迎娶你就好。”

    簫娘卻想,他也爲了她,竭力周全,從未妥協,拼到他有些疲累,仍不鬆手。這難道還不算轟轟烈烈?哪怕他們只是浮世裏的塵埃,業已在光線裏跌宕過,足夠轟烈了。

    由這“轟轟烈烈”的情狀裏展開想象,簫娘心竅忽動,靈機一轉,眼珠子爍爍地亮起來,“依我說,咱們該拜堂拜堂,不要宴請賓客,只請何小官人與綠蟾來作個見證好了。面上,你還是周旋着虞家,底下的事,交給我辦。”

    “交給你辦?”席泠笑着懷疑,支起一條膝蓋打量她,“你能有什麼法子,未必上京告御狀去?”

    “呸、你也太小瞧了我些,我什麼身份,上京告御狀?只怕北京城還沒進,先就叫人摁住了。”簫娘乜兮兮地斜着眼,默然想一想,越想越開懷,笑倒在他懷裏,“你別管,這事情我心裏已起了個主意,只是得細細周全一番。”

    席泠仍舊懷疑,簫娘拍他胸膛一下,“橫豎事情成與不成,咱們都是把虞家得罪狠了,要想不得罪他們,除非你真給人做孫女婿去。再說了,就算不成,你都要替我兜着,還有什麼丟不開手的?”

    這樣一說,席泠倒也開懷了,“在理,不論你做了什麼,我都替你擔着。”

    簫孃親在一臉疲態的臉上,顫顫的睫毛底下,兩泓清波,“那你就別管了,只管安心忙你的事去,等事情辦出些眉目,我再細細對你說。”

    後頭席泠果然丟開不管了,簫娘講得不錯,橫豎事已至此,只要不應,都是把虞家得罪狠了,不如放她去折騰。

    他仍舊一頭扎進那綿延的長河裏,壘堰築堤,除了願它能抵擋潮汛,也願它能爲他阻擋洶涌世欲的侵襲。他的心,像綿延的上千畝田地,退守在岸。

    簫娘亦拿出背水一戰的決心,堅守着她來之不易的幸福。男人女人,世界不論幾多繁雜,也無非只有這兩種人,人之所欲千百種,也不過以情爲根本。恰好她簡單的頭腦裏,存着最直白的智慧。

    於是沒兩日,簫娘就向王婆子遞了話,請她往息奈庵走一趟。這頭也帶着晴芳與家丁套車往息奈庵去,略備了些敬神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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