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些年,她有多難過?
曾經乾淨潔白的雙手,如今染上了深重的罪孽,細幼脆弱的肩膀,承擔起了比她原本責任範圍要大得多的人命。
她得多努力纔不會讓自己崩潰?
親密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信任的人在自己身後叛變,於是啊,孤家寡人,唱着自己的歌。
這樣,讓我們爲他唱一首歌吧。
最後的輓歌,以及最初的聖歌。
唐曉翼闔眸,內心激盪。
“你是要對我說,「放棄我,不要管我」嗎?”他說。
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他繼續道:“我不會的,你說什麼我都不會聽。請你知道,我是被你拯救的人,而現在我要來救贖你。”
她當然需要他的救贖。
他見不得這朵嬌花黯然逝去。
靳千秋卻彷彿聽見了天大的笑話一般,她嘲諷出聲:
“哈啊?「救贖」我?你?唐曉翼,你是不是自我意識太過剩了?你自己的罪責都洗脫不清,竟然還狂妄的說什麼救贖我?拯救你的是慕煙雅,靳千秋對你無恩無仇,你與我本來毫無關係。”
“但我愛你,”唐曉翼幾乎是脫口而出,“愛你純潔無瑕的靈魂,你的靈魂與我的靈魂相契合,你我本來就是彼此丟失的另一半。”
“絕不!”靳千秋高聲說道,“你我有什麼相似之處?相似談不上、相對談不上,有什麼丟失的另一半?”
她把盤子重重地砸在茶几上:“別和我再提什麼重置,誰知道是不是你狗屁的一派胡言!”
她從來沒有相信過他。
他所說的「真相」,在她眼裏只是「謊言」,除了「謊話」便再也沒有歸宿了。
“就是真的也好,是假的也好,但我現在一定要說,”千秋抱緊了自己,盯着唐曉翼,一字一句說得相當用力,“慕煙雅離開你、拋棄你,甚至重置她深愛的那個世界,都是因爲你不值得她愛!”
“靳千秋你!”
“生氣了嗎?暴躁了嗎?”她輕笑,眼角眉梢全是比北極千年不化的冰山還要嚴酷冰冷的嘲諷,“其實你也明白的吧,她那樣的女孩子,何苦要爲你執迷不悟。”
是的,他也知道的。
他對慕煙雅的所作所爲,是真的可以叫她心灰意冷的。又是誰給他的自信,令他認爲他可以「再次與她相愛」?
人不會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她一貫是聰明驕傲的女孩子,纔不會吊死在他這一棵樹上。
但是一想到他要與她分開,唐曉翼就覺得,就是把他打碎了重塑,都要痛快些。
她是他的切膚之痛。
唐曉翼忽然覺得好笑,什麼時候他變得這麼兒女情長了?前一世的他重情重義卻落了個悽慘下場,這一世他決定薄情寡義也的確做到了,但是一對上靳千秋就不可以了。他要如何才能做到她那般的不留情面?“情”字當頭,他只得彎下腰來。
說不清是在對誰道歉。
是對慕煙雅的懺悔,還是對靳千秋的愧疚?
唐曉翼重新審視靳千秋。這與慕煙雅一模一樣的精緻面龐上,眼角眉梢卻彷彿被注入了新的靈魂與色彩,動一動都含着千言萬語呼之欲出。她頭腦清晰、用詞凌厲,有時卻又呈現出孩童般的率直天真。她的美麗那麼具有侵略性,然時不時顯露出的孩子心性又叫人對她心硬不起來……
精靈般的女孩子,是世界的瑰寶。
於絕境當中生出的背水一戰的勇氣,是在深海盛放的鮮花,那麼奪目那麼驚豔。一身血性不加修飾,單槍匹馬傲然闖入這花花世界。
——人、間、豔、險。
“靳千秋,我向你道歉。”唐曉翼認真的說,“從此和以後,我會用全新的目光看待你,你不是慕煙雅,而我也要學會放下。所以,你有沒有意向,要和我重新認識一下?”
千秋聳了聳肩,向他伸出手:“靳千秋。”
唐曉翼脣角也不自覺地勾起笑意,握住了她主動伸出的手:“唐曉翼。”
從此及以後,我要忘了慕煙雅。
我將面對我全新的人生——與你相伴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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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千秋在牀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話說出口了、態度也到位了,可是她無論如何也無法真正從“慕煙雅”的陰影裏走出來。
她知道唐曉翼說的都是真的——至少在“慕煙雅與靳千秋”這個問題上,他沒有一句假話。多年以前他與慕煙雅相愛,經歷了無數波折依舊在一起,可後來他傷透了她的心,於是她抱着對他的最後的愛意重置了這個世界,爲的是以全新的面貌期待再度相愛。可是重置是不完美的,唐曉翼便是法則之外的漏網之魚。
多可憐啊,你熟悉的世界被肆意打碎,重新構建,家人改頭換面,身份天翻地覆。像是物是人非,又像物非人亦非,只剩下你,帶着前生的記憶與今世的責任,像被拋棄了一樣。
他該有多難過。
愛的人一個接着一個離開他,那麼自私無情的結局,而這end連出現的機會都沒有,就迅速的被新的begin代替。嚴格算起來,唐曉翼今年恐怕都有三十多歲了,叫這個年紀的男人再度動心——難於登天。
她也不需要他的愛。
黑暗的臥室裏千秋睜着眼,把自己蜷縮起來抱緊,眯起眼睛想要緩解眼眶的酸澀。她覺得這樣的唐曉翼實在是太可憐了,被全世界拋棄遺忘的唐曉翼實在是太可憐了。
就像小時候的千秋一樣。
她突然從牀上坐了起來,悄無聲息的走出了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