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大將軍連着換了好幾個,還是有人習慣把這裏叫做將軍府,沈茴也是。

    她是這裏的常客。

    小時候每逢出宮,那是必然要來這裏的。一般先去找將軍夫人要點心喫,那個說話溫和的江南女子總是帶着笑與她說話,時不時還拿起手帕擦擦她嘴角吃出來的碎渣。陸將軍長得人高馬大,還帶着一股疆場上歷練出來的駭人氣息,所以小沈茴是有些怕他的。奈何陸將軍稀罕她的緊,天天唸叨着要把她搶來給自家兒子當媳婦,被陸夫人捏着耳朵罵了好幾句流氓作風。

    拜訪完大的,自然就剩下小的了。陸離一般在書房看兵書,要麼就是在武場練功。

    若是在書房,沈茴就會踹門進去,弄出不小的動靜,非逼那人擡頭看着她。其實也不必如此,陸離每日早上都會早早吩咐廚房,在書房備好足夠的小點心,全是按照她的口味,接着就坐在那裏,一邊看着手裏的書,一邊等着她。

    若是在武場,那便更合沈茴心意了。陸離舞刀弄槍的時候實在叫人移不開眼,她能坐在旁邊看一天,甚至都不需要多餘的小點心。

    來得多了,府裏的下人也漸漸知道了小公主的存在,大概也存着幫自家少爺養媳婦的心態,對沈茴都好極了。

    *

    沈茴收回思緒,看着前方熟悉的高牆,一隻手拉住過長的裙襬,一隻手把住前方的梯子,就這麼一步一步,踩着梯子翻過了這稍顯破敗的牆。

    這梯子的位置十分隱蔽,周圍全是樹木,若是其他人來,十有八九找不到位置。

    幾步之後,沈茴終於踩上牆頭,不過牆下的景象倒是令她稍有些喫驚。

    只見府裏的管家領着一衆下人守在牆底,都是她熟悉的面孔,管家已經不復幾年前的年輕,鬢角生出了不少白髮,衝着她笑的時候眼角全是細小的皺紋,此時正絮絮叨叨唸着。

    “哎呦我的公主,您怎麼又從這翻進來了,快快,去拿墊子來。”他有些手忙腳亂的指揮身邊的人,嘴角的笑容卻沒落下來過,“對了,給公主喜歡的那些小點心都備上。”

    沈茴有些怔愣,目光直直瞅着牆下面忙忙碌碌的場景。

    “三年沒來,公主怎麼還是愛走這條路”,墊子被人拖了過來,管家伸手招呼她:“來,往這跳公主,這墊子還是之前那個,不過時不時就有人拉出去洗洗曬曬,不髒的。公主?牆上硌得慌,快來。”

    沈茴總算是回了神,朝下方的人露出了一個三年來從未有過的燦爛笑容,”來了,您可接好我。”

    說罷就跳了下去,牆也就兩人高,但是沈茴卻好像在那瞬間想了許多事,隱隱約約又釋懷了許多,甚至還悄悄擡手擦掉了眼角那一抹溼意。

    墊子很軟,還帶着陽光的氣味,是當時將軍夫人特意給她定做的。

    皇上雖沒下過明令禁止,但卻不願意小沈茴過多出宮,到後來甚至還派人到將軍府門前守着,看到七公主就用要麼是課業未完成,要麼是學習公主禮儀之類的話勸她回宮。小沈茴被勸得煩了,就瞄上了將軍府上的這一處牆頭,一來二去竟還翻上癮了。

    將軍夫人怕她摔到碰到,特意交代在院外安排上梯子,梯子還要選榆木的,結實。牆頭上鋪着一大片坐墊,怕小公主咯到屁股,威嚴莊重的將軍府牆上出現花花綠綠的墊子,竟然也沒人提出異議。

    *

    “公主長高了些,也漂亮了許多。”

    ”怎麼還是這般瘦,公主待會要多喫一些。“

    “是啊是啊,林嫂做了您愛喫的紅燒魚,您可要多喫幾口。”

    “若是夫人還在,看到公主這般好好的,指不定要多開心。”

    ……

    府裏的下人圍在沈茴周圍,你一句我一句說着,卻絲毫不顯聒噪。

    沈茴不知道他們是否清楚如今外界對她的評價,他們認識的小公主大抵已經換了個人,早就沒了之前的純真和善良。

    但她沒法不沉溺於這樣的溫情,三年都沒感受過的溫暖圍繞着她,小公主好像被他們這些話從遙遠的地方喚了回來。

    *

    “去去去,別悶到公主。”管家擺擺手把他們趕走,“公主,前些年在院子裏埋的那些酒都成了,老奴拿來給您嚐嚐?”

    “勞煩陳叔了”,她確實是爲了這些酒來。

    *

    湖邊涼亭裏,紅衣服的女子左手撐着頭,右手就繞着自己衣服上垂下來的流蘇,一圈又一圈。

    沈茴已經有些醉了,好些年沒喝到將軍府裏的酒,一時間有些貪杯。

    管家並不勸她,只是在旁邊笑着,時不時給她填上一杯,這酒是當時夫人特意給小公主埋下的,喝了之後並不會有頭疼的情況出現,還很容易解酒。

    “陳叔”,沈茴叫他。

    管家應:“哎,您說?”

    沈茴問:“您是如何知道我要來的?”

    “公主怕是不知道,每次您爬牆的時候院裏聲響都不小,一猜就知道是您來了。”

    是嗎?將軍府的牆厚的很,這都會傳進去嗎?

    這個想法在沈茴的腦子裏轉了一圈,又伴着酒被她一同嚥進了肚子裏,忘了個乾淨。

    “府裏沒什麼變化,大人的棋盤還擺在那,夫人繡針也沒動過。”沈茴小聲唸叨。

    管家將她的嘟囔聽的明白,笑着說:“是。公主之前看少爺練武時坐的小凳子也在那裏,還有您之前挖的兔子洞,還記得嗎?當時夫人從燈會上帶回了幾隻小兔子,您非說兔子是住在洞裏的,拉着少爺就在假山上挖了個洞,險些給自己關在裏面。”

    “後來兔子都跑了。”沈茴接到。

    “是啊,都跑了。不過兔子洞還在,前些日子林嫂還往裏放了幾個胡蘿蔔,說要是他們回來了,至少還有的喫。”

    沈茴安靜了一瞬,再開口,聲音已經變得哽咽:“陳叔...他們都不在了。我...救不了...一個都救不下。”

    這三年來,沈茴沒有睡過一個好覺,夢裏雖說沒有屍山血海,卻都是他們。有留着大鬍子的將軍給夫人捏肩,有夫人笑着教她繡花,更有陸離,有很多陸離,這個在她人生前十六年留下濃墨重彩又在這三年夜夜出現在她夢裏的人,哪能不叫她牽掛。

    每當夢醒,她難免都要花好長一段時間來接受這個落差,再去和那些人勾心鬥角,放鬆不得。

    管家擡手擦了擦眼睛,“公主,您保下了將軍府,也保下了將軍的名聲。您做的足夠多了,夫人若是看到您吃了這麼多苦,又該心疼了。”

    “她又要捏着陸離耳朵問他是不是沒好好對我了。”沈茴笑了。

    “是啊...”

    *

    酒勁上頭,沈茴交代定點叫醒她後,就放任自己睡了過去。還是之前在府裏常睡的牀,伴着陽光的氣息,這一覺睡得格外安穩。

    涼亭裏,就在沈茴剛剛坐過的位置,男子拿起酒杯,喝了同一壺酒。

    管家仍是守在身旁,默默添酒,“公主她這幾年很累,幾位皇子都不是善茬,還要應付宰相、妃嬪,更主要的,當今上面的這位也叫公主吃了不少虧。”

    男子不說話,只是手上微微爆出的筋脈證明他並不是不在乎。

    “少爺”,管家輕聲,“何不叫她見見您?”

    “我的阿俏聰明的很”,男子眼神溫柔,“要不您當她爲何會來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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