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李二人馬不停蹄，日落時妙州地界已經走過小半。
初春時節，天光暗的很快，郊野處也無甚酒家，倘若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就得露宿一宿了。
“唉，我就說在鎮上休息一晚再走，你非急着趕路。”
李兆廷掀起車簾，探頭探腦的向外張望，爲今夜身無着處而唉聲嘆氣。
“你看看，這荒郊野嶺的，要是半夜遇到豺狼虎豹，那可怎麼辦？”
“兆廷兄，你怕什麼，真遇到豺狼虎豹，我會保護你的。”
馮素貞笑得自信從容，這些山林猛獸可比深宮中的暗箭好打發多了。
“這黑燈瞎火的，唉……”
“確實，這月色太暗，兆廷兄屆時可得大聲呼救纔好，我循聲找過去，才方便救你。”
這是駙馬爺慣常打趣李榜眼的口吻，李兆廷聽着自然不甚入耳，他有些微着惱，撂下車簾回首對着那微笑着的青年。
“你！你還有閒心說笑，哼。”轉瞬又覺得自己小題大做，補充道，“你這柔柔弱弱的身子，更深露重，萬一染上寒症可不好。”
“誰會像你那樣嬌氣。”
李兆廷金口一開，馮素貞蹙眉搖頭，這個烏鴉嘴可千萬不要應驗。
莫約又走了半個時辰，繞過一座小山，一處村落影影憧憧地出現在一片樹林後。
“兆廷兄，你瞧，”順着她纖細的手指方向，李兆廷辨別出前方有零星燈火。
“真有人家，”李兆廷驚喜萬分，“這下可安全了。”
馮素貞在暗夜的掩護下勾起不以爲然的笑容，哪裏就必然安全了呢？
“兆廷兄，防範野獸，總比防範人心要輕鬆的多。”
被她一盆冷水澆下，李兆廷不知該如何是好，“那…那我們…”還去借宿嗎？
馮素貞心裏笑他真誠無害，嘴上不答他，只催了車伕快馬加鞭。
至少今夜，不用露宿荒野了。
一個小小村落，村裏多數人家此時已經休息。
日出而落，日出而息，遵循自然之道的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已經保持了數千年。
二人在村裏轉了半天，找到一家點着燈的人家，隔着門說明來意。
開門的是一名五十歲上下的老嫗，她細細端詳了門外兩位書生打扮的男子，覺得不像什麼壞人，便將二人請了進去。
“兩位公子，家裏簡陋了些，統共只有兩間臥房，我和媳婦可以湊一間，給二位騰一間出來。”
“有勞大娘了。出門在外，能有一處落腳就很滿足了。”馮素貞向老嫗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老嫗見她生的風骨清絕，談吐又溫文爾雅，心裏歡喜的很，“你們可用過飯了？今天正好還有剩下的棒面貼餅，給你們拿幾個墊墊飢。”
李兆廷正要應承，馮素貞擡手攔了下來，進來之時她已經打量了院落內外，這家裏此時應是個家無餘財的光景，他們借宿已經是打擾，怎麼好再增加這個家庭的負累。
“大娘應該還有什麼事情要忙吧，我們下午已經在鎮子上用過餐了，就不煩勞您了。”
“是我那老伴和兒子快回來了，想趕着他們回來之前啊給他們一人做一件夏衣。”老嫗笑意盈盈，親人還鄉的喜悅溢於言表。
堂屋裏點着一盞昏黃的油燈，燈下正放着一件未完工的麻布衣裳。
“你們明天一早還要趕路，不用晚飯的話，就早點歇息吧。”
老嫗把自己的被子搬到另一間臥室，給他二人另外準備了一牀被。
“窮人家沒啥富裕的，好在是一牀雙人被，洗過沒多久，兩位公子不要嫌棄，就湊合一晚吧。”平民百姓家便是如此生計，一牀暖被已可被視爲貴重的嫁妝。
馮素貞如何忍心推辭，稍有遲疑便接了過來，“這…自然是不礙事的。”
“我們感激還來不及，怎麼會嫌棄呢？”李兆廷說着着手安頓了各自包裹，
李兆廷在馮素貞眼中，是喜形於色了的，自然逃不過聰慧無雙的駙馬爺對他心思的預判。
老嫗簡單交代完屋裏屋外的各處，自己又坐回燈下縫補衣裳去了。留下馮李二人神色各異。
李兆廷如何不喜。這一路上，他極想親近這個日夜思念的人兒，畢竟之前兩人之間總是阻隔重重，沒什麼機會一訴衷腸，現在既然結爲夫妻，自然應該如膠似漆彌補過往蹉跎歲月。
但馮素貞一直冷冷淡淡，大多數時間在閉目養神，偶爾幾次開口也是拿他打趣，與出發前對他情根深種的感覺天差地別——
那種掩飾不住的疏離是之前他在駙馬爺身上都沒感受到的，那時候他們甚至常常可以以國事相商爲由，徹夜長談。
他暗自揣測，素貞原本就是大家閨秀，又有着狀元之才，知書達理更勝其他女子，端莊守禮也是理所當然。他和素貞只是訂立婚約時下了聘書，其他後續的儀禮一概沒有完成，既然沒有三書六禮，他也就算不上對素貞明媒正娶。若嚴格按照結婚禮儀來說，素貞還是他的未婚妻，男女授受不親，與他保持些距離倒也說得通了。
但，這個只屬於自己的美嬌娘就在觸手可得的地方，自己一直爲她守身如玉，那種對心愛之人的渴望之情，她應該多少也能體諒些吧？
馮素貞盯着那牀繡了龍鳳戲珠圖案的棉被犯起愁來，如果馬車上不是還有車伕休息使用，她早就已經撩袍子出去了。
不過，這種情況她也算得上身經百戰、遊刃有餘了，總歸還是要用那句“讀書百遍”來搪塞吧。
李兆廷倒是出人意料的坦蕩，他閉上房門後來到素貞身邊，“素貞，我們安歇吧。”他執起馮素貞的雙手，深情款款。
他爲了她守節至今，也爲了她慷慨赴死，確實算得上情深意重，而素貞自閨中就對他情根深種，一直期待與他永結同心，執手白首。現下，他們也在刑場拜了天地，雖說儀禮有虧，但對於一對兩情相悅的戀人來說，又沒什麼特別逾矩的地方。
要說有什麼不合時宜，那就是劉倩新喪和這個簡陋的處所。可比起女子喪夫需要守節三年的規矩，男子喪妻卻並沒有什麼嚴格的要求，全憑個人道德節制。
當初，爲了實現和李郎在一起，他們才經歷了這許多起起伏伏和生離死別，現在看來李郎仍是初心不改，自己呢？
馮素貞抽出手退開一步，突然抑制不住大笑了起來，笑得彎下了腰，笑得眼角沁出了淚花。
李兆廷起初還隨着她一起微笑，後面聽她笑得越發詭譎，心下發寒——大家閨秀馮素貞從來沒有這樣不顧形象過。
“素貞，我說了什麼，這麼好笑嗎？”李兆廷扶正她的雙肩，對上她的眼睛，“別笑了……別笑了！”
馮素貞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淚花，終於安靜了下來，一雙水潤黑瞳掩飾不住內裏的戲謔。
“我是在笑我自己，笑命。人啊，越活越覺得命中註定是什麼含義。”
馮素貞轉身從包裹裏翻出一本書，“謝謝你，兆廷。今晚我還要讀書百遍，你先就寢吧。”
命中註定，你我，錯過一時，便是一世。
命中註定，你我，不屬於彼此。
謝謝你，兆廷。
謝謝你，直到現在一直愛着我。
但我已經不想再爲誰相夫教子，洗手做羹湯了。
我向往的生活與你對我的期待，是無法重疊的呵。
歸根結底，我們原本是不同的兩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