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素貞坐在七娘身邊,拿着一張特意寫好的減字譜,已經教了她一個晚上的指法。
“不對,你的禁指又碰到琴絃了。”
“……”
“彈弦時要乾淨利落,不可拖泥帶水。”
“……”
“左右手要配合協調,怎麼顧着左手,就忘了右手。”
“……”
“這裏錯了,真是,要我講幾遍才記得住?”
七娘沒想到馮素貞對人要求如此苛刻,這五十幾種指法,纔講了一次,就再不許錯了。
她狠狠一撥琴絃,惱道,“你怎麼這麼沒耐心!我這是第一次接觸古琴,隨便誰都能有你那樣過目不忘的才能嗎?”
自從蕭七娘宣示要成爲一個值得李兆廷喜歡的人,馮素貞就自覺自願的將畢生所學要傳授於她,說是傳授,更準確而言,是急切的灌輸。
畢竟,就算如她一般天資過人,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達到她的成就。
馮素貞心中焦急,這學習的進度這麼慢,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將七娘改造成李兆廷心儀的人。
“那我再演示一遍,這次看仔細了。”她繃着臉像個古板嚴苛的老夫子。
七娘被馮素貞督促着讀了一早上之乎者也,下午練了字抄了文,腦子已經被塞個滿滿當當,晚上也沒個喘息的機會,又被她盯着練琴。
明明已經在拼命努力,不僅沒得到一句誇讚,現在還被各種嫌棄,她挫敗感十足,賭氣坐在琴案前一動不動。
兩人都沉了臉緘默着僵持。
馮素貞皺了眉,她向來不會半途而廢,也不會自暴自棄,就算七娘不讓開琴案,自己也有辦法逼着她學。
她站起來走到七娘身後位置,彎腰展臂,再一次,爲她細細演示講解。
又柔又長的髮帶,在馮素貞舉動說話間,一分一寸,漸漸的,軟軟綿綿,落在了七娘的肩上。
天香倒掛在檐下,透過戳破的窗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琴瑟和諧的景象。
咔嚓——
隨身的甘蔗被一折兩段,總有什麼要首當其衝,承受公主殿下的滔天怒氣。
“什麼人?!”馮素貞低喝一聲,向着聲音源頭,隨手撥出一個音符,同時揮滅燭火。
由於馮素貞不願留在匪盜的窩點,她們很快搬回了小院,而她也有另外一層考慮——主動現身等待副指揮使自己上門。
渡過一小段安靜的時日,看來,他終究還是按捺不住找上門來,只是這方式倒是不同於往日的粗暴直接。
天香被她降魔琴打下來,剛落地就感到勁風來襲,趕緊就地翻滾,避過那一掌。
“來者何人?”馮素貞步步緊逼,卻也不出殺招,只讓人逃不掉,也攻不進。
她處處手下留情,想的不過是,萬一來者是楊寧城本人,再結仇怨,便不好解了。
“住手!是我!”來人氣喘吁吁,一聲怒喝。
天香?!
對面人影將手中短棍扔到地上,落地的聲音沉悶阻滯,明顯不是一般兵器。
果然是天香。
馮素貞又驚又喜。驚的是,自己一封信果真將她惹惱了;喜的是,自己不必再苦苦忍受相思之情的折磨。
“公、子,你怎麼,突然來了安定?家中兄長可知曉?”
“……”天香氣結,自己千里迢迢跑來這鳥不拉-屎的地界,一路吃了好多苦,還不是因爲她?如今在自己面前裝什麼純良無辜。
馮素貞見她不言不語,也罷,看來又是偷偷溜出來的。
七娘點了燭火擎着走出來,站在青石階上,見二人似乎認識,便現學現賣的問道,“紹民,可是有朋自遠方來?”
她身姿窈窕,比站在階下的馮素貞略高些。
天香藉着燭光,見到她一隻手按在馮素貞肩頭,與她站在一處,神情親暱自然,那口吻更儼然一位女主人的態度。天香冷着臉,氣得渾身顫抖。
馮素貞見天香站在院內,衣衫單薄,瑟瑟發抖,心中憐惜非常,不由自主的就上前兩步,想把她抱在懷裏給予她溫暖。
她輕咳一聲,側身介紹道,“這位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聞臭,聞大俠,是我在京城時認識的朋友,本以爲遠隔千里,沒想到今天……”
聽馮素貞這麼避重就輕,天香高高揚起眉峯,哼,真的半點臉面都不想再給她留了。
她裝模作樣拱了拱手,對着七娘道,“看來這位就是七姑娘了,失敬失敬。”
“哪裏哪裏,見過聞大俠。”七娘客客氣氣淺淺回禮,她瞟一眼馮素貞,這人和朋友竟然還提起過自己,心下十分好奇她會說些什麼。
“多謝姑娘這些日子對拙荊的照弗,本大俠十分感激。”天香是對着七娘說話,眼睛卻死死盯着馮素貞,見她聽到這句話只微微一怔,就淺笑着低下了頭。
“拙荊?”七娘一臉茫然,不解其意。
天香自以爲很犀利的攻擊,就這樣被軟綿綿卸掉了勁道。
她氣得直想拔頭髮,卻還是耐下性子咬牙解釋道,“拙荊就是賤內,是本大俠的妻子!”
一時之間,信息量過大,七娘怔愣半晌,想要捋順聞大俠話裏的意思。
難道,他是說,馮素貞是他的妻子?可他也沒說明白,到底誰是他的妻子。
她瞪着一雙大眼睛,驚詫的望向這所謂的聞大俠——纖薄的身姿,清秀的面容,倨傲的態度。
七娘打心眼裏不相信他的話,她從未聽李兆廷提起過聞臭這個人,如果馮素貞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位置已經有人佔據了,李兆廷幹什麼還死纏爛打的呢。
莫不是,就這幾個月發生的事?而且,馮素貞又瞎了一次?
七娘心裏有些不適意,她冷笑一聲,譏諷道,“這位聞大俠,你所說的拙荊,是誰呀?這裏只有我和我的夫君馮紹民,我看你定是認錯人了。”
我和我的夫君馮紹民……
天香驀得心口一窒,腦子一團亂麻,她們夫婦身份不是爲了搪塞那個副指揮使的麼?
馮素貞已經察覺到二人隱隱有些劍拔弩張的味道,既然天香覺得有必要以這樣的方式宣示兩人的關係,自己便心甘情願配合她。
“聞臭是來找我的,我也確實是她的妻。”馮素貞微笑着走到天香身邊,牽起她冰涼的手,自然的交握於身前,“先跟我進屋吧,外面怪冷的。”
七娘居高臨下斜睨着馮素貞,眼裏滿是掩飾不住的嘲諷。所以說,擇偶眼瞎的女人,就是會不停的重蹈覆轍,簡直不可理喻!
天香噘嘴把臉別向一邊,賭氣鬧彆扭,哼,這纔是剛剛開始。
馮素貞忍着笑湊近天香耳畔,用只有她能聽到的聲音輕柔道,“不是專程來給旁人瞧的嗎,還不假裝一下?”
“……”天香狠狠瞪她一眼,知道七娘還在目不轉睛看着兩人,便強扯出一絲笑容,對七娘點點頭,“攪擾了七姑娘清淨,見諒見諒。”
說完,天香擡腳跟着馮素貞往臥室走去。
“聞大俠,此處院落狹小,簡陋逼仄,男女有別,多有不便,我看你不如找個客棧落腳吧。”
七娘態度平淡如水,卻輕易激怒了天香。
“你!大膽!”除了受過馮素貞的氣,堂堂公主殿下,還沒有誰敢在她頭上動土。
七娘說的也並非沒有道理,現下聞臭可是男子身份。馮素貞捏了捏天香的手心,示意她收聲。
“今晚你一人注意安全,我和聞臭就在旁邊的安福客棧歇息。若是有事,去那找我。”馮素貞所謂的有事,也只有被副指揮使尋釁上門這一件事。
七娘一聽馮素貞要隨着聞臭住宿於外,心裏翻江倒海的難受,她潛意識裏覺得,這麼一位絕世佳人,誰都沒有資格將她據爲己有。
原本的無瑕美玉,就此有了破損,落了塵灰。
“你們兩個,最好不要這樣出門,小心惹得旁人側目。”
男子手拉着手,成何體統!
七娘說完轉身進了書房,啪的一聲摔上門,不一會兒裏面就傳出幾聲氣勢洶洶的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