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花了些功夫才找到那靜靜佇立在月色下的角樓，掛着風鈴的竹梯斜倚在窗邊，窗扇靜謐地閉闔着，並沒有人焦急地等待張望。
她不敢設想窗內是怎樣的情形，只是站在樓下踟躕不前，反覆揣摩到底是該柔聲細語地開解那位春心初萌的少女，還是應該惡聲惡氣惹了她厭煩惱恨更爲便宜。
天香望着那扇令人生畏的窗，猶自困惑不已——馮素貞一眼能看出她的女兒身，爲何旁人卻不行？何況守陵多年，她幾乎禁絕外出，反倒增添了幾分成熟女子的韻味，屬實未曾想過會誤導了其他女子對自己一見傾心。
月西沉，鵲歸巢，亥時已過半。
天香心情複雜地蹙額嘆息，不得不一步一步踏上竹梯，風鈴隨着她的腳步在空中輕顫，發出一串急促而清脆的鈴聲，向等候的少女預告着意中人的到來。
那鈴音在靜夜裏刺耳驚心，天香驀地停下動作希望制止竹梯的震顫，卻聽前方窗扉輕輕打開，一道驚喜釋懷的甜美嗓音響起。
“聞公子，我候你多時了。”
罷了！該面對的終究躲不過。
天香擡眸對上那雙明媚清澈的眼睛，她恍若看到了年輕時懵懂的自己，守着一顆豬頭盼着丈夫下朝歸來。
她心酸不已，無奈地對那少女愧疚一笑，徒然動了動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能硬着頭皮攀到窗邊翻身進了屋。
少女候在一旁將天香接進來，偷眼仔細打量她心目中的聞公子，只見他膚白如玉，發墨如漆，身上更換了乾淨衣物，髮梢還泛着溼潤的水光，明顯是沐浴過後匆匆趕來。
聽聞中原人對待重要的事便會特地沐浴更衣，現今見他如此誠摯珍惜的態度，少女心中柔腸百轉，悸動不已。
角樓在東女專用於愛侶幽會，旁人不會無故打擾，位置僻靜而安寧。內裏陳設清雅，在天香眼中一覽無餘，竹製的矮牀矮几整理得潔淨溫馨，茶具酒具一應俱全，香爐上嫋嫋薰着一味異香，月色透過天井斜照進來，爲周遭景緻攏上一層薄紗。
亦真亦幻的朦朧，稍微舒緩了天香的緊張。
闔上窗，少女紅着臉主動牽起天香的手，想將她領到矮几前。
天香剛平穩的心又是一提，慌忙將手抽回，側身避開任何可能的肢體接觸，客客氣氣作揖道，“藍姑娘，男女授受不親。”
少女掩嘴一笑，“中原人都這樣嗎？人都來了，嘴上卻無比迂腐。你就叫我景川吧，別那麼生份。”
她笑得天真嬌俏，天香胸口卻堵得厲害，不知今晚赴約到底是對是錯，唯恐她誤會加深，忙解釋道，“藍姑娘，我來見你是爲了……”
誰料藍景川不等她說完，伸一指按在天香脣上止住她的話，垂下長睫不敢直視，羞澀道，“那種事……別說出口。”
天香胸口一梗險些心跳驟停，怎地不知不覺中誤解越來越深？她心一橫，捉住少女按在脣間的手，急道，“我是說，今晚我不能在這裏過夜！”
“不過夜？”藍景川微怔，旋即笑道，“那倒也沒什麼，只怕你休息不好。”
天香已非不諳世事的小公主，被她的言下之意鬧了個大紅臉。兩人雞同鴨講，天香深感無力，唯有長嘆一聲，不掰開揉碎了說清楚，她恐怕不得脫身。
稱謂一改，二人間說不出的親近曖昧，少女懷春的心思暴露無遺。
天香心底泛起苦笑，“洞房花燭夜”總是在自己掌控之外，果真人生不如意處十之八九。
“藍姑娘，我初來貴地，於東女習俗一無所知，誤闖火花慶典，誤收結契信物，實非所願。今夜我來是爲了歸還此物，姑娘還是另覓良人爲好。”
天香神色肅然不似玩笑，說完便拿出紅絛帶呈到少女面前，藍景川捧着酒碗的手僵在半空中，不可思議的望着她掌中絛帶，紅潤光澤的臉頰緩緩褪盡顏色。
甘冽的漿液隨着微顫的動作濺落些許，藍景川醒神收回酒碗，垂目低語道，“聞郎，男子是不可以反悔結契的。”
天香頷首，表示她知曉其所言，“但女子可以，此事還望……”
“聞郎是不喜歡我？”
藍景川難以理解聞臭的抉擇，想與她對歌的男子何其多，她都未曾動一念，而有幸與她結契的人卻對自己棄如敝履。
“……”天香蹙了眉搜腸刮肚，不知該如何委婉地表示自己對她流水無情。
馮素貞倒是曾說過不喜歡公主的話，可那時她欽慕的人還是一劍飄紅，因而根本未曾放在心上，甚至有甩掉麻煩的慶幸。
天香揉了揉眉心——馮素貞對心儀她的人太過溫柔，完全沒有參考意義。
藍景川美麗的雙眸黯淡無神，她自己端起酒飲下半碗，呼出一口濁氣，強作歡顏道，“即便不喜歡，一夜露水於聞郎又有何妨？”
東女風氣之開放鑿實令天香大開眼界，也讓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她如坐鍼氈般渾身上下無一處不難受，天香冷着臉拱手辭道，“藍姑娘，實不相瞞，在下有妻室，我與她感情甚篤，斷不會背叛她，也絕無意委屈你。有得罪冒犯之處，只能望姑娘寬宏海涵。”
辜負了盛情的罪惡感逼出來一張苦瓜臉，天香輕靈的性子好似被壓在五行山下，行爲舉止都像極了曾經小心翼翼的女駙馬。
少女仔細盯了她半晌，天香低眉順目，態度雖恭敬，但眉心深擰，嘴角緊抿，沒有一絲鬆動的跡象。
“聞公子如何不早說，東女的女子不會與人共侍一夫。既然是誤會，結開便是了。”
藍景川拈起被留在矮几上的紅絛，脣角帶着自嘲的笑意將之收進懷中。
出乎意料之外的迴應，天香震驚得無以復加。簡直如蒙大赦，她的眉眼一瞬間生動了起來，笑吟吟的一迭聲道謝。
少女見她如去心中塊壘，自在輕鬆竟不掩飾，心底漾起從未有過的不甘與屈辱。
“不過，聞公子須幫我一個小忙。”
“藍姑娘儘管吩咐，只要本公子做得到。”
“你當然做得到。”藍景川自博古架上取下一副葉子戲，“在此處與我待兩個時辰，離開後也要對今晚毀約之事保守祕密。”
“好說，好說。”天香欣然應允，可轉念一想又疑惑道，“那豈不是會毀了姑娘清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