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若此時未遣使來見，馮素貞反而會心存疑慮，對外用兵將慎之又慎。
可如今大汗親筆信件措辭謙恭，出讓利益之大令人瞠目結舌，便已然在桌面下的較量中落了下風。
馮素貞已探明易佰發的口風，他無法接受因她的死亡而導致任務失敗。
“易大人，其實在安定副指揮使官邸，我們打過照面，你功夫應該不錯。不如我們公平對決一場，你若贏了，紹民願接受大汗的條件，大明有難歸義軍絕不會出手相救；可若是紹民贏了，你便誠心實意歸順公主，勸說大汗化干戈爲玉帛，但名義上你仍是遼東的人。”
易佰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僅想讓我背叛家父，還想讓我成爲你們潛伏在大汗身邊的間人？”
“易大人，你是大明的子民，行大義何談背叛！令尊一時迷了心竅，若他肯幡然悔悟，紹民願保舉他爲翰林學士，天下士人均出其門。”
易佰發闔上眼睛稍待片刻，他早已習慣在父親的打罵侮辱下保持冷漠，極爲善於隱藏心緒的波動。
自幼生長在異鄉，未曾體會到歸屬感，他的心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一樣，漂泊不定。
馮素貞的話稍微動搖了他對自己身份的認同，但信任的獲得並非一朝一夕，畢竟，他們可是敵人啊。
“區區從五品就想打發家父，馮先生又天真了。這個世界並不是你說了算，所以，對決的規則應由你我雙方來定。”
馮素貞氣定神閒地抿了口茶，擡起頭來對他淡然一笑。
“自然是紹民說了算，因爲，這是易大人完成任務的唯一機會，畢竟，紹民的命掌握在自己手中。”
馮素貞向死而生的慨然之氣深深震撼了易佰發的心，而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在主導着這場談判。
馮先生與遼東的使臣將在練兵的校場中一決勝負，李天淵和薛斐兩位將軍還要作見證？！
凡是得到消息且不在執勤中的兵將都涌到了空曠的習武校場外，裏三層外三層圍的水泄不通。
校場上，那一身緋衣鮮豔奪目，白玉垂絛隨風飛揚，馮素貞輕裘緩帶，寬袍廣袖，盡顯大明士人風流飄逸之姿。
對面是個身形頎長的年輕人，風塵僕僕不掩其俊美清秀之色，一身胡服卻不見半分粗獷奔豪之態。
二人客氣幾句便施展身法鬥了起來。
武林高手間的對決，一招一式之精妙，令人歎爲觀止，豈是凡夫俗子所常見，如此一飽眼福的機會世所罕有，不得不堅守崗位的兵將各個捶胸頓足。
杏兒拎着青花瓷壺出門添水，見侍衛三五成羣在哀聲嘆氣，便留神聽了一耳朵。
“公主公主！出大事了！”
天香被杏兒慌里慌張地闖入嚇了一跳，修眉一立，惱道，“慌什麼！有本公主在，能出什麼大事？”
她雙手抱印穩了穩心神，繼續給剛閱過的公折加蓋印鑑。
“我的公主姑奶奶，駙馬在校場和人打起來了！說什麼一較高下、生死勿論！您還有閒工夫看摺子！”
杏兒就差拉起公主殿下一溜小跑地去看熱鬧了，也不瞧瞧這是在誰的地盤，敢與駙馬叫板的人那肯定不是一般的傻。
天香倏地瞪圓了眼睛，下意識反應與杏兒一樣。
可“生死勿論”幾個字重重叩在她心上，天香一陣莫名的意亂心慌，她霍然起身，從琴架上捧出了古樸秀美的滄海龍吟。
“去校場！”
高手對決點到爲止，場中兩人默契地未使用兵器。
易佰發所學龐雜，不乏中原武學的紮實功底，一招一式中又糅合了遊牧習性的大開大合，拳拳到肉、掌掌帶風，進攻之勢咄咄逼人。
馮素貞卻看穿了他的急功近利，自始採取守勢，踏起精妙的凌波步法，彷彿化身洛水河畔的神女，身姿輕盈，羅襪生塵，在優雅的輾轉騰挪間將威脅化解於無形。
天香來到校場上一眼看到的便是揚起的沙塵中那抹耀眼的紅衣，如同一片楓葉翩翩漫舞，而經年未見的易大夫則似一支利箭毫不留情地一掌襲向馮素貞的面容。
易佰發怎麼在永泰？
他還會武功？
他怎麼會與駙馬打起來？
天香滿腦袋疑問。
在她的心目中，實則已將易大夫歸爲自己的恩人，若是未曾遇到他，馮素貞必定傷痛纏身，如今不知該是何等悽慘光景。
她揹着琴立在場邊凝神細看。
馮素貞表面上步步退讓，實際上卻氣息平緩，不疾不徐，雙眸蘊着淡淡笑意，一副遊刃有餘的閒適之態。
而作爲對手的易大夫則焦躁不安，眼睛裏燃起的不止熊熊鬥志，還有因落於下風而產生的勃然怒意。
滄海龍吟應該用不到了。
關心則亂，天香暗暗輕嗤了一下多餘爲她擔憂的自己，能與天下第一殺手打得難分勝負的無雙駙馬，怎麼可能隨隨便便敗在他人手中。
易佰發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不情不願地接受這場對決，不情不願地接受馮素貞制定的規則，卻發現自己根本不可能戰勝她。
爭取到馮素貞的中立將是一次完美的出使，但毀掉她、搞亂歸義軍同樣是完成大汗交付的任務。
畢竟，在他們的約定中，他可並未承諾爲她守口如瓶。
他首先不能輸！
輸了，再毀掉她，依舊來得及！
易佰發暗下決心，眸中不由得兇光一閃，他欺身向前擡手對馮素貞胸口揮出一掌，在她如常向後移步躲避之時，即刻觸發暗藏於手臂下的袖箭。
兩人離得很近，暗器速度極快，他知道馮素貞肯定避無可避，又不能就此殺了她遂其心願。
易佰發最終稍擡手腕傾斜了仰角，一隻泛着金屬光澤的袖箭不偏不倚穿過馮素貞鎖骨下方與肋骨的間隙，幾乎整支地扎進了她的胸膛。
一切不過發生於一夕間。
未刺入的半寸尾羽被鮮血染紅了，在緋色官服的掩飾下卻並不怎麼顯眼。
馮素貞稍顯趔趄地退了幾步，望向他的眸中盡是失望之色，“易大人，如此行徑，無論如何算不上公平的對決。”
在衆人一臉懵怔還未反應過來時，天香已然竄出人羣，飛身上前想要查看馮素貞傷勢。
機括聲起，另一隻袖箭射向這個不速之客。
“天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