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荏苒,歲月如梭,東方天香領西域宣慰使已三年,雖嘆光波易謝,卻因不曾虛度而心下稍慰。
致安之本,惟在得人。
僅僅幾年時間,求賢令廣播天下,天香公主不拘一格,任人唯才,四海歸服,便是易老先生也不顧身殘體弱,在其獨女陪伴下不遠萬里投奔而來。
由此可見一斑。
三年一次,登科大考,也是封疆大吏回涼州述職之季。
當年,在藍江南岸的王庭行刺公主一案,如今已有結論,犯人皆收押入獄但尚未行刑,本着少殺慎殺之意,天香一道旨意送到蘇柒手中,要求她按照其他官員的常例來涼州謁見。
巨量的卷宗先行送到天香案頭,只待主官到她面前將每個細節一一彙報。
蘇柒捧了公主懿旨一時間不知如何自處,她答應了不再見先生,殿下貴人事多也許已然忘記,她又怎敢違背自己的諾言,是以到了涼州一路小心謹慎,處處避開人羣聚集之處。
才幾年時間,天香統轄域內,學府林立,官府免除學費雜費,鼓勵人人考學,寒門子弟得了魚躍龍門的機會,不少人自五湖四海遷徙入內,人口孳生繁衍。
如今秋闈臨近,又是一年盛夏時節,涼州更是熱鬧非凡、繁華如許。
蘇柒整日待在驛館,閉門謝客,只待公主下旨傳召。
耐着性子終於等到這一日,她跟着一位年輕的女官進了宮,沿着青石路走了很久,直到一處偏殿才駐了足。
女官引她入內,請她稍候片刻,便退了出去。
殿內光線稍暗,窗櫺將日色隔開,形成各異的耀斑,在暗影中描出一道道劍似的陽光。
蘇柒虛目凝神環視,無數的書籍置於架上,沉沉地靠着三面牆,從屋頂至地面,汗牛充棟,可見主人之博覽羣書。
中間圍着一張鋪了明黃桌帷的主案,其上滿滿的卷宗堆積,主案旁邊是一張整潔的副案,狼毫洗得乾乾淨淨掛在筆架。
蘇柒心頭一跳。
案後,皆是空無一人。
她穩了穩心神,暗笑自己風聲鶴唳。
殿內靜得只餘她一人呼吸聲,殿外孩童的嬉笑聲傳來,能分辨出幾個不同的嗓音,清脆稚嫩。
嘻嘻哈哈鬧了一會兒,一聲穿越時空的琴音響徹雲霄,清澈悠長,餘音繞樑,似三日不散。
那音色古雅松透,極富辯識力——
滄海龍吟!
蘇柒推窗的手止不住地顫抖,本不該的,可她催眠自己,若只是循聲遠遠望一眼,不被先生髮現,應算不得見她,也算不得違背信諾。
窗頁一寸寸打開,那久違了的傾城絕色也一寸寸映入眼簾,只見她在一羣孩子們的環繞下坐於庭下花前,姿態優美的滄海龍吟橫置於膝上,一襲月白長裙隨意的鋪灑於地。
清越動人的高山流水自她指尖流瀉而出,巍巍如山嶽,洋洋若江河,低顰處,蘭蕙滿襟懷。
她眉間脣角帶着舒朗的笑,眸中一派自在逍遙,如那綠茵中迎風盛開的蘭花,夜空中遍灑清輝的明月,一剎那攫取了她全部的情思。
那顆心不囿於情愛,自有一股梧高引鳳棲、花開蝶自來的豪氣,她又怎麼可能不曾原諒自己。
蘇柒潸然淚下。
一道清靈嗓音乍然響起。
“蘇卿看什麼看得這麼入迷?”
窗扇咔地一聲被闔上,蘇柒倉促轉身,心跳如雷,垂眸不敢與來人直視,幾乎長揖於地,“臣拜見長公主殿下。”
“免禮罷。”
天香懶懶虛扶一下,好奇地行至她身側,擡手便將窗扇一推,窗扉霎時大敞四開,日光漫射,下一刻,眸中落入的便是那幅賞心悅目的畫卷。
她眼角餘光瞥到蘇柒倉皇退至陰影處,擡手以袖拭淚,又聽了那曲高山流水,是馮素貞不常彈奏的。
天香卷脣輕笑。
“原來如此。”
蘇柒臉色蒼白,脣瓣翕動兩下,不知該作何解釋,只得抿着嘴角緘默無言,等待着承受公主殿下的怒火。
卻見天香隔着窗向遠處那撥絃之人招了招手,那人被晃動的人影吸引了目光,擡眸彎眉溫柔地笑看過來,琴絃在她指尖輕輕地顫動嗡鳴,奏出一曲清靈悠揚的樂章。
坐在那人身邊的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單膝跪起,雙手將自己編好的芬芳花環捧到她發頂,小心翼翼地爲她戴到了頭上,花枝搖曳,綠葉遮眉,只一剎那,她便化身成爲了美麗清雅的花仙。
那人收回視線,愛憐地看着那神情怯弱的孩子,微微牽起的紅脣一翕一合,似是對那孩子誠心的道謝,然後她便收穫了一個羞怯而滿足的純真笑容。
藏身於暗影中的蘇柒看到了這一幕,那孩子尚不會掩飾情緒,望向撫琴人的眼中是滿滿的歡欣與依戀。她微不可查的嘆息一聲,年少時遇到太過驚豔的人,也許並非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天香啃了口甘蔗,意有所指地輕笑,“人人都愛戴她。”
蘇柒低頭斂眉不敢答話,在盛夏的午後沁出一身薄汗來。
天香踱步到書案前坐了,向她一招手,“來,與本宮講講這案子,我看從犯衆多,牽連甚廣,還有當年那不足七八歲的小王子。”
見公主並未責罰她不遵承諾,蘇柒放下一顆心來,上前翻起卷宗與天香細細呈報。
蘇柒足足講了一個時辰,窗外的琴音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只有控制不住音高的孩童不時在說話。
天香斜倚着官帽椅用甘蔗抵了抵額角,捻着筆在摺子上劃了幾個人名。
“她們只是事先知情,雖知情不報,但未實質幫助行刺,這從犯實在做不得數。便是事後不予告發的包庇之罪,與殺人從犯而言又是不同。而這幾人,當年年紀尚輕,懵懂無知,若非故意的惡性案件,是不適合做人犯的。”
天香指尖敲了敲摺子裏那密密麻麻的人名,並不打算越俎代庖。
“蘇卿回去斟酌一下,重新提報一份公折於本宮。另外,將此案形成的原則歸納一下,做邸報下發。”
此案事關重大,主官心中自然是對涉案人等個個都從重處罰,但天香所講求的則是一碗水端平,行刺她與殺害旁人的量刑應並無區別。
蘇柒自然揣度出了天香之意,抱手躬身一揖,“臣明白了。”
天香還待再說些什麼,卻見殿門被猶猶豫豫推開一個縫,一顆毛茸茸的小腦袋鑽了進來,睜着一雙黑玉石似的眼睛,與天香來了個大眼瞪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