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綱今日不在,兩個小吏放下筆,連拉帶拽方纔把夏原吉拖回了椅子上。
而夏原吉坐在椅子上,還是躁動不安地死死看向牆壁,彷彿目光能穿透牆壁,看到對面一樣。
夏原吉心態產生的變化,並不難理解。
‘鈔法註定敗壞’這道題,被歷代帝國的財政精英們研究了近二百年不得其解。
夏原吉曾經不服氣,作爲這個時代的頂尖財政專家,他覺得他就是那個解題人。
可事實證明,他錯了!縱使他再頂尖再聰明,還是沒有能超越前人。
所以,原本在灰心喪氣的夏原吉看來,這道題是註定無解的。
可有一天,忽然有人說這道題有解。
夏原吉的第一反應就是不信!
這很正常,因爲自己解不出來的題,如果一個無名小輩說自己能解出來,豈不是讓他的才華天縱成了笑話?況且,那麼多前輩都解不出來,憑什麼你小子能解出來?
所以夏原吉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
但很快,夏原吉的心態便發生了一絲轉變,因爲對面的小子,竟然真的對“經國濟民”這門在當世非常深奧的專業,堪稱瞭如指掌。把貨幣的起源和發展演變,說的頭頭是道。
而最後,更是通過遊戲證明了原來的解題思路絕對行不通以外。
提出了新的,讓人足夠眼前一亮的解題思路。
夏原吉現在倒也算不上“朝聞道夕死可矣”,但終歸這是困擾了他多年的心魔。
自視甚高的他,每當午夜夢迴,想到自己這輩子都要被‘鈔法敗壞’這個無解難題所困,夏原吉不知道多少次披衣而起、對月唏噓。
他太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而眼下,這個問題答案距離他只有一步之遙!好在,姜星火向來不是一個喜歡吊人胃口的人。
姜星火溫和而堅定的聲音,透過牆壁被擴大,傳到了密室內,形成了迴環音。
“如何破解兩百年無論是何國何人主持的鈔法,都難以持續到四五十年的問題呢?”
“就如同剛纔所說,我認爲產生的原因主要有兩個方面。”
“其一是實體,也就是真正創造的真實價值;其二是影子,也就是超發的貨幣。”
“而這兩者,對於一個基本依賴體內循環的傳統農業國來說,就形成了一個走不出去的悖論。”
“基於農業所收上來的賦稅總量是基本固定的,就是圍繞一個基準線上下波動,也就是財政收入基本固定。可不同時期需要的財政支出卻不是固定的,一旦運氣不好,連續遇到倒黴的事情.就像是你們在模擬遊戲裏遇到的一樣,那短時間內財政支出的需求會激增。”
“需求激增,國家唯有超發紙鈔靠印錢來解一時之急,而超發紙鈔基本上都是無法控制的,必然會導致鈔法敗壞,走向【換鈔】。”
聞言,剛纔被遊戲裏年年扣錢折騰到麻木的朱高煦,深有感觸地點了點頭。
就是如此,作爲一個帝國的統治者,都不追求風調雨順,能每年小災小難熬過來就不錯了。
而最讓人糟心的就是,壞事情通常會引發連鎖反應,繼而陷入惡性循環。
李景隆急切道:“姜郎,道理我都懂了,可是怎麼解決呢?”
這個問題,也同樣是隔壁密室的夏原吉所期待的。
“別急啊。”姜星火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
“辦法當然是有的,第一是打開國門走出去。通過長期穩定的跨國貿易,帶動出口相關的大規模手工工場(非工廠)與作坊的產業發展,讓製造產業創造更多的真實價值,就相當於傳統農業以外的自我造血,自然就能獲得更多的、源源不斷賦稅。同時進口和出口,也會帶來高額的關稅收入,嗯,也就是市舶司收外國貨物的進門稅。”
“第二,便是控制紙鈔超發這個影子,並且讓它由完全的虛體,變爲半實體,繼而反過來與真實價值這個實體相輔相成。”
隔壁密室,夏原吉皺緊了眉頭,陷入了苦苦思索的狀態中。
便如前面所說,朝貢貿易體系之所以存在,便是因爲以中國爲核心的這一圈的國家,其實並沒有太大的貿易價值。
換句話說,唯中國富有四海,四海之外皆窮苦蠻夷爾。
那麼姜星火所說的跨闊貿易促使製造產業發展,在傳統農業以外發展大規模的手工業工廠,就必須是突破朝貢貿易體系才能實現,便如元朝那般把貨物賣到更遙遠的極西之地去。
那麼夏原吉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朱棣。
所以說,前段時間在中秋大宴上號召全體宗室、勳貴下西洋,應該便是這個意圖。
但又不完全是,或許只是一個開端。
畢竟由皇帝主導的行動,很難惠及民間,形成新的造血能力。
第一點的實現還有些爲時尚早,夏原吉的注意力,全部被第二點所吸引了。
如何讓紙鈔超發這個影子由虛變實?想不通!實在想不通!夏原吉打破了腦袋,也沒能在短時間內想明白這一點。
就彷彿前面是一片大霧,無論如何都走不出去一樣。
牆對面的李景隆則有些瞭然,他回憶起之前的內容試探性地問道。
“這也就是姜郎所說的‘白銀寶鈔’。”
“不錯!”姜星火點了點頭,“就是白銀寶鈔!”
“第一點目的其實沒什麼好講的,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們今天要講的重點,就是這第二點。”
聽到這裏,隔壁的朱棣和夏原吉,同時屏住了呼吸。
“首先我們要講清楚,白銀寶鈔是什麼?”
“白銀寶鈔,就是以白銀爲錨定物和儲備物,所發行的貨幣。”
姜星火剛解釋了一下概念,就被朱高煦插話打斷了。
“姜先生,儲備物我知道,什麼是錨定物?”
姜星火也不急躁,耐心地給他解釋道:“你可曾見過船隻航行?”
“俺自然是見過的。”
朱高煦憨憨一笑,說話聲音如悶雷般:“當初俺渡河可不少,姜先生說的錨定物,聽着像船錨,但總歸是不太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