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隆細細咂摸着這句話,但依舊不得其解。
姜星火:“哪個字不理解?”
“民族和國家都理解,民族國家不理解。”李景隆坦承說道。
“好像不對。”朱高煦看了看李景隆,“俺怎麼感覺重要的不是民族國家,是精神特質。”
李景隆點頭:“你說的也有道理,理由是什麼?”
“你想啊,人要是沒有了精氣神,那不就跟行屍走肉一樣嘛,你到底是行屍還是走肉,有什麼區別呢?”朱高煦用最樸實的話語,揭示出了最直白的真理。
“.”
李景隆道:“那就沒事兒了,姜郎怎麼說?”
“確實本來想先說民族國家的。”姜星火看了看湛藍的天空,“但是國家的精神特質,也的的確確是先決條件。”
“可是姜先生剛纔不是已經講過了,由於地理環境產生的華夏的精神特質了嗎?”朱高煦有些費解。
“那是地理條件的決定的不假,但那只是一部分。”姜星火認真說道,“最重要的是,由無數的、生活在歷史時空裏的人所塑造的華夏精神特質。”
“還是不能理解,這很重要嗎?”
李景隆本身就是個沒什麼信念的人,在他眼裏,除了自身和榮華富貴,沒有什麼是重要的,故此,什麼精神不精神的,都是騙人的。
“很重要。”
姜星火鄭重道:“如果一個人生活在歷史的角落裏,他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的祖輩,爲何會誕生,爲何會建立這個文明,爲什麼能創造出這種偉大的文化,又爲什麼會因爲一次次的災難而受挫。他們不知道,甚至不清楚自己是誰、來自哪。但是,如果精神可以在這一代人繼續延續下去,他們將會逐漸發現自己和祖先曾經存在的意義,並且越來越強烈。”
“那不就是祭拜祖宗嗎?”朱高煦問道。
“不一樣。”
姜星火道:“那是傳統的宗法制,它也確實能讓後人銘記、追憶祖宗,並影響人的行動,使之受到激勵。”
“但我指的,是民族國家的精神特質。”
“哦!懂了懂了。”朱高煦恍然大悟,“俺看來這就好比把天下所有的姓氏宗族都當成一個來看待,這個總的精神特質。”
姜星火微微頷首,繼續說道。
“每個人的思維,都是由民族國家的精神特質引導的,民族國家的精神特質,便是我們的精神源泉;但是隨着時代的推移,人們接觸的新事物、新理念多了,對於過去某些理念的興趣和追求就會消失,精神特質也會被淡忘,乃至慢慢變化。”
“當民族國家的精神特質,在後人心中變得微乎其微,甚至不值一提,那麼祖先留給我們的東西就會徹底消散,我們的精神世界會陷入混沌,整個精神世界就會崩塌,最終消亡。”
“真的會如此嗎?”李景隆習慣性地質疑了一下。
“當然會吧。”朱高煦說道。
見兩人正在爭論之中,姜星火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數百年前,女真人在北方建立了金國,滅了欺壓它們的遼國,隨後,從性質上講算是反抗壓迫戰爭而壯大的金國,野心開始滋長,看向了南方的中原,發動了侵略戰爭。”
“值此家國危難之際,岳飛崛起於行伍之中,主鎮荊襄,數次出師北伐,最後一次更是擊敗金國由金兀朮率領的東路軍主力,馬上就要收復舊都,實現宗澤三呼渡河的遺願。”
“但因完顏構和秦檜這對君臣的阻撓,十二道金牌發到了岳家軍十餘位統制官的手裏,岳飛被迫撤軍,隨後冤死風波亭,成了千古遺恨。”
姜星火到最後,只問了一個問題。
“伱們現在覺得,岳飛是民族英雄嗎?”
民族這個概念,兩人並不難理解,建立明朝的漢人是一個民族,建立元朝的蒙古人是另一個民族。
便如韓侂冑開禧北伐時,請名士李壁撰寫的那篇振奮人心的出師檄文中所說一樣——天道好還,中國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順,匹夫無不報之仇。
這些東西,都是天經地義般刻在他們的心裏的。
而他們既然都是漢人,都曾認知到元朝的蒙古人是如何對漢人,尤其是南方的漢人進行殘害,又怎麼可能會不爲之憤怒?這種憤怒,使得他們從骨子裏就對元朝那些作爲統治者的蒙古人感到厭惡和憎恨。
當然了,正如人沒有絕對的好人和壞人區分一樣,蒙古人也不全是壞的,在朱高煦的認知裏,至少跟他並肩作戰的漢化蒙古韃官們,對大明忠心耿耿,從生活、語言等方面來看,跟漢人也已相差無幾,那便是好的。
這僅僅代表作爲武將的朱高煦的個人想法。
說回姜星火的提問。
李景隆沉吟片刻說道:“我之英雄,彼之仇寇。”
“若是從我們漢人的角度看,岳飛當然是當之無愧的民族英雄,大明太祖高皇帝都已經追封岳飛爲武聖了,但若是從現在退回到遼東行都司那的女真人,從它們的角度來看.”
朱高煦忽然接話:“也是蓋世英雄。”
李景隆有些驚愕。
“你不知道嗎?”朱高煦反而奇怪地看了眼李景隆。
“知道什麼?”
朱高煦去過遼東,肯定地說道:“遼東那邊的女真人,都是給嶽王爺立廟祭祀的。”
“爲何?”李景隆這下是真的不理解了。
朱高煦只是簡簡單單地吐出三個字。
“打服了。”
聞言,李景隆沉默良久。
隔壁密室。
朱棣蹙眉問道:“姜先生這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做‘現在覺得’,難道說以後就不覺得了嗎?”
大約是曉得姜星火有某種洞察未來的能力,除了顧成以外,其他幾人倒也沒有太大的驚訝之色。
而朱高熾對顧成解釋了一下,顧成卻深深地蹙緊了眉頭。
顧成起身對朱棣行禮,隨後說道。
“陛下,之前您說這個姜星火疑似仙人,這一點臣不敢妄論,但其人提出的種種政策和理論,倒也做不得假,確實是經天緯地的大才,所以臣並沒有質疑。”
“包括今天講的‘世界島戰爭’,也是兵家從未有過的理論,確實很新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