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永樂元年,五月初九夜。
禮部尚書卓敬與左侍郎王景、右侍郎宋禮一同考證《宋會要》、《唐會典》等禮制規矩,定下了大明朝太祖高皇帝忌日儀式的規矩,在五月初十這天,朝廷各部寺不鳴鐘鼓、不行賞罰、不行刑、不視事,朝野禁止音樂演奏、禁止屠宰見血,並且規定了三個月後,也就是八月初十的孝慈高皇后忌辰禮亦如這般規矩。
今夜過後,百官天不亮便要換上淺淡衣服與黑角帶,先在皇城門口列隊,然後再集體前往孝陵祭拜,因爲只是忌日而不是皇帝駕崩,所以倒也不用滿城縞素。
而按照慣例,每逢大典前,禮部的官員們都需要齋戒沐浴,然後才能進入太廟這種大明七代祖先牌位供奉之處(七廟指四親也就是高祖、曾祖、祖、父,及二祧,也就是高祖的父和祖父的廟和始祖廟,《禮記·王制》有云: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太祖之廟而七)進行禱告,這是對祖先們最基礎的禮節。
禱告祭拜完畢後,禮部的三位大佬便各自回家稍歇。
禮部左侍郎王景的眼皮一直跳個不停,想着明日的事情,總覺得心頭不安穩。
不僅僅是今天永樂帝給姜星火的封賞,包括那超規格的上柱國,已經傳遍了整個廟堂,更是因爲另一件事。
畢竟今天發生的那件意外,實在是讓他覺得有些突如其來。
“罷了,明天再琢磨吧,今日實在累壞了!”
王景想着想着,漸漸進入夢鄉之時,嘴裏不忘嘀咕了一句,只是他似乎睡得並不踏實,眉宇間隱隱閃動着擔憂之色。
翌日,也就堪堪睡了兩個半時辰,王景便醒了,扭頭一看外面天還是黑着的,他伸手摸了摸身邊的枕頭,見已經涼透,當即掀被穿着中衣爬了起來。
“老爺。”
老妻不知何時起來了,熬好了白米粥,夫妻相伴數十年,自然看得出王景的不自然。
王景想舒展不自覺微蹙的眉頭,可看着老妻,喉頭像是有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樣,他掐了掐自己喉結下方的皮膚,入手的是鬆弛乾癟的皮。
在這一瞬間,王景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咚咚”地劇烈跳了起來。
“老了、老了可我不甘心啊!”
老妻嘆息道:“老爺,別多想了,日子該怎麼過,還得怎麼過。”
老妻說完話便轉身出去了,她走到廚房端了早餐到院落中的石桌旁放下,現在是夏天,即便是這個時候飯菜依舊難涼。
“唉”
穿着月白色中衣的王景長嘆了一聲,他努力挺直了有些佝僂的腰,將目光移向院落外的天空,那輪彎彎的銀鉤月仍舊掛於夜空中,皎潔無暇,但卻驅散不了籠罩在人心頭的爭心,更驅散不掉這世上最深的惡意與醜陋。
凡有血性,必有爭心。
對於王景這個年紀的男人來說,女色、財貨,都不過是浮雲而已,他可以住着不算氣派的院落,可以不納妾不近女色,但不可以無權他已經徹底地化身爲了廟堂動物,權力就是他的精氣神,就是他的命根子,也是他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唯一意義。
王景的腦袋嗡嗡作響,他感覺自己的心臟越來越快,幾乎要從胸膛裏跳脫出來,這種感覺讓他窒息。
他猛地抓起茶壺,仰脖狠灌了一通,可是心跳依舊未平復半分。
然而仔細一摸,心跳卻極爲平緩,似乎一切都是他的幻覺,這是人緊張到了極點的表現。
“老爺,你怎麼樣?”老妻顫顫巍巍抓着的筷子一下子掉在了地上,沾滿了灰。
王景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靜下來。
“我沒事。”王景睜開眼睛看着老妻,臉色蒼白如紙。
“喫些東西吧,我幫你把熱水提過來。”老妻點了點頭。
伺候着他喫完了飯,老妻遲疑了幾息,終於開口問出了她憋了很久的疑惑。
“郇旃被錦衣衛抓走了,是謠言嗎?”
妻子的話讓王景愣怔片刻,隨即苦澀道:“你怎麼知道的?誰與伱說來的聽?我說過.我說過.”
老妻輕聲答道:“咱們這麼多年的夫妻了,有什麼事情,總該一起分擔的。”
王景沒有說話,但心中卻是一暖,他深吸一口氣,平復心緒,走到桌案旁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潤了潤嗓子,這才轉過身對着老妻說道。
“郇旃確實因爲涉嫌收受商人的賄賂,被御史彈劾,然後被錦衣衛帶走調查了。”
夫妻兩人陷入了沉默。
老妻給他整理淺色衣袍的手,有些顫抖,好半晌才擡起頭看向他。
“跟你有關係嗎?”
前幾日晚上,王景把郇旃叫到府上來,她知道,前天王景夜裏坐着馬車出去,她也知道。
而昨天郇旃便在國子監裏,被錦衣衛公然破門而入,帶走進行審訊了。
若是說郇旃被帶走,跟王景半點關係都沒有,她恐怕有些難以相信。
“他被人下套了,但證明不了我這裏,皇帝沒有命令,沒人能帶走我。”
王景想要裝作輕鬆地開口道,既沒說有關係,也沒有說沒關係。
而這就已經是答案了。
老妻默默地給張開雙臂的王景穿上了淺色衣袍,她的眼睛裏佈滿了淚花,但依舊沒有流淚。
忽然,她死死地抓住了王景的肩膀,伏在他的背上:“咱們.就不能安享晚年嗎?”
“安享晚年?嗬.你覺得到了今天的地步,就算我退縮了,姜星火肯放我安穩致仕嗎?”
“時無英雄,使豎子當國!”
王景笑了兩聲,笑容卻很苦澀:“我知道你膽子小,不過沒關係”
說到這裏,王景又咳嗽幾聲,繼續道:“我已經做好了準備,眼下便是不知道多少年纔有的局面和變動,我這個位置,總得選一邊站,等我走後若是回不來了,你就去找我那侄子王承嗣吧,我已經跟他交代好了,他會給你養老送終的.我這輩子沒拿過除了朝廷俸祿外的一文錢,那兩間屋子裏的書,有些孤本還是值錢的,到時候交由王承嗣一併賣了。”
“老爺,那你呢,你怎麼辦?難道真要任由那他們拿捏嗎?”
王景搖了搖頭,說道:“我受太祖高皇帝揀拔於翰林得以至此,於公於私、於情於理,不管是爲了祖宗法度還是自己的仕途,今日都是要當着太祖高皇帝的面爭一爭的,不到最後,勝敗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