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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東城椿樹衚衕,唐文治和沉增植來到了眼前掛着“晉安寄廬”牌匾的一處宅院大門前。

    “鼕鼕冬!”敲門聲響起。

    “誰呀?”開門的是一個女子。

    唐文治道:“請問此處可是辜鴻銘先生的宅邸?”

    “是的。你們是要找夫君,請稍等一下。”

    唐文治曾經去日本做過外交官,一眼就看出眼前的女子和尋常中國女子並不一樣。

    果然,沒等女子轉身,宅子裏就響起了辜鴻銘的聲音,他用日文說道:“貞子,讓他們進來即可,是我要他們來的。”

    吉田貞子是辜鴻銘的小妾,的確是個日本人,而且還是辜鴻銘在青樓贖出來的。不過人家當年只是賣藝不賣身,屬於流落中國的落魄日本女子。

    唐文治與沉增植來到廳中,辜鴻銘迎出來道:“子培兄、穎侯,快來屋中坐!”

    辜鴻銘的母親是葡萄牙與馬來西亞人混血,所以他長得高鼻樑深眼睛,有點西洋人的感覺。

    唐文治與沉增植落座後,問道:“不知鴻銘先生要我們來府上有何指教?”

    辜鴻銘並不着急回答,先招呼吉田貞子:“貞子,快爲二位貴客拿出上好的茶葉沏上!”

    然後才笑呵呵說:“聽聞二位正在着書立說,寫一本關於西方遊歷的書籍。”

    唐文治不知道辜鴻銘從哪得來的消息:“鴻銘先生指的是?”

    “噯!不用遮遮掩掩,我當然知道是振貝子要先生寫的,但是聽聞穎侯正在尋找大師潤色書籍,尋找了解西方的博學之人提供材料,本人也特意想幫上一幫。”

    辜鴻銘從小是在馬來西亞長大,義父是英國人,後來跟隨他們去英國與德國又上過十多年學,直到接近三十歲纔來到中國,妥妥的是個受過完整西方教育背景的中國人。

    甚至他以前還是英國公民,雖然只是個“二等公民”。

    辜鴻銘把《論語》、《中庸》翻譯成了英文,水平比早前傳教士的版本高出不知多少。

    唐文治當然知道辜鴻銘的求學背景,拱手道:“早前晚生正有此意,但聽聞先生受僱於京師大學堂之中學副總教習,忙於開學考試之事,故未敢叨擾。”

    在這個時代,大學的入學考試是絕對的大事,畢竟清廷並沒有擺脫“網羅天下人才爲己用”的觀點。

    辜鴻銘笑道:“考試一事我自有分寸,現在確實閒來無事。你們可帶了手稿?”

    唐文治道:“當然。”

    他取出《英軺日記》手稿,放於桌上。

    辜鴻銘直接拿起手稿讀起來,但越看眉頭皺得越緊:“嘖!穎侯(唐文治的字),你真覺得西洋這麼好?”

    唐文治道:“當然,不然我們爲什麼要費大力氣學習西洋。”

    辜鴻銘搖頭道:“你們只看到了表,沒有看到根,洋人根本就是狗屁!我們可以學他們,但是不能照抄他們,更不能崇拜他們,真正值得深究的,還得是我們的儒學!”

    辜鴻銘的說法和當初洋務派“中學爲體、西學爲用”的思想很像,但是唐文治怎麼也沒想到辜鴻銘會直接罵洋人。

    唐文治訝道:“鴻銘先生,但現實的的確確是我們三番五次敗於西洋槍炮之下,自然是西洋強而我們弱。既然弱,當然要學。”

    辜鴻銘卻說:“此言差矣!穎侯啊,你要知道,西洋人只能欺負中國人善良不會用火器,但中國人早晚會超越西洋人的!”

    這句話在當時說出來自然根本沒有人信。

    唐文治感覺都要蒙了,怎麼一上來就感覺辜鴻銘在否認自己寫的文章,不是說好了要指教一二嗎。

    難道是寫的不對,不入辜大師的法眼?

    他問道:“鴻銘先生,晚生當然也希望我們可以趕上洋人,但是眼下難道除了學習西洋諸國,還有其他的辦法?”

    辜鴻銘說:“方法嗎,我一時也沒有想到,但是我相信按照我們儒學的道德經義深究下去,肯定能找出方法。”

    唐文治快傻了,這是什麼方法?

    旁邊的沉增植一直默不作聲,此時突然哈哈大笑道:“此言差矣的是鴻銘了!你說咱們精通道德經義的人少嗎?難道靠着道德經義就可以超過洋人?莫不成要拿着四書五經在戰場上砸死洋人?”

    沉增植是個真正的儒學大師,他也狂愛儒學,但是還沒有到認爲靠這些能夠戰勝西洋人的地步。

    辜鴻銘爭道:“當然不是!我是說現在國人已經缺少了道德經義之內核、儒家思想之精髓,纔會落得如此一敗塗地的境地。”

    “哦?鴻銘先生可否爲我說說,什麼是道德經義之內核、儒家思想之精髓?”沉增植問道。

    辜鴻銘想了想說:“自然是中國人之精神。”

    沉增植繼續追問:“什麼精神?”

    辜鴻銘一字一字道:“溫順!”

    “哈哈哈!”沉增植放聲大笑,“我還以爲鴻銘先生久居海外,是一位通曉西學的名士,不想卻說出如此之語。實在是太讓我失望了!”

    辜鴻銘道:“難道不是嗎?或者,你以爲自己比我更懂西方?”

    沉增植道:“關於西方,我當然不如先生懂。但要說起你方纔提到的“儒學之精髓”,實不相瞞,在這方面,你講的話我都懂;但你要聽懂我講的話,還須再讀二十年中國書!”

    “那我所言有錯?”辜鴻銘繼續道。

    沉增植指了指側牆的書櫥,“我看架上儒學經典並不少,先生可以先多讀一讀再與我談論。”

    辜鴻銘在辯論方面可是個小天才,立刻反擊道:“請教沉公,書架上哪一部書你能背,我不能背?哪一部書你懂,我不懂?”

    沉增植並不理會,對唐文治道:“穎侯,我們走吧。”

    然後他站起身對辜鴻銘說:“我們來府上本意是想求教西方之一二,並非來此與先生研究儒學,況且,哼哼!”

    辜鴻銘當然知道他最後冷哼一聲是什麼意思:沉增植與唐文治都是正兒八經的進士出身,而他只是個“名譽進士”,沉增植自認對儒學的研究遠在他之上。

    雖然實際上確實如此,但辜鴻銘卻不這麼認爲。他譏笑道:“好大的口氣,不知道洋人可曾讀過先生的文章?”

    辜鴻銘一生所寫的英文文章要遠超中文文章,且他的名氣都是靠翻譯《論語》、《中庸》,從西洋那邊得來的,並且他寫了很多文章各種論證中國傳統文化要比西洋文化強。

    洋人因此都認爲他是中國最厲害的國學大師,甚至說出了那句:“到中國可以不看三大殿,但不可不看辜鴻銘。”

    但是真論起儒學水平,雖然辜鴻銘愛極了中國儒學文化,但和沉增植、唐文治這種土生土長的士大夫還是沒得比。

    辜鴻銘畢竟是半路出家,接近30歲時纔開始研究中國文化,對於儒家經典僅僅是通曉大概的框架,他的文章有些像是在用十二星座理論去解釋全宇宙,比較抽象模湖,並沒有深入探討。

    沉增植冷笑道:“先生認爲洋人看得懂真正的儒學?”

    沉增植已經比較客氣了,沒有說“看得懂自己的文章”,而是直接用了辜鴻銘口中的“儒學”二字。

    沉增植不再廢話,繼續爭論儒學也沒有什麼意義,他們想做的還是寫好這本介紹西洋的書籍,於是徑直離去。

    辜鴻銘氣得鼻子亂吹:“迂腐,真是迂腐!”

    氣憤之餘,甚至不小心打翻了茶杯。

    吉田貞子立刻跑上來安撫道:“夫君不要動了肝火,下午你還要去大學堂會見張大人哪。”

    沉增植還是屬於很柔和的了,後來辜鴻銘和胡適纔可謂是真正的冤家對頭。辜鴻銘蔑視西學,而胡適推崇西學。今後他們二人會在新文化運動中多次交鋒,也有對儒學孔教的爭論。

    不過說起國學,也不用和章太炎那種真大師比,哪怕是胡適,辜鴻銘至少也與其差了五十個徐志摩。

    辜鴻銘現在的儒學水平確實沒幾個人看得上眼,他能在一百年後突然在互聯網時代成爲很多人眼中的“怪才”再次聲名鵲起,很多還是因爲他那些藐視西方,深信中國會崛起的言論。

    本來他可能只會是個尋常的學者,成爲歷史書中的一個並不耀眼的人名。

    但神奇的是,中國後來竟然真的用鮮血與汗水重新變得強大並漸漸鑄造起了民族自信,於是辜鴻銘在一百年前的隻言片語,竟然真的就適應了時代!

    彷彿一個看穿了百年的預言家一樣。

    這是辜鴻銘的幸運,更是我們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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