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千淮閉了閉眼,他知道他不配哭喪。
一旦他哭喪,宋有財這樣的罪人傷害過的那些女子的家人一定能將他罵死。
他也承受不住良心的譴責。
“好了,我還有一件事要做,你跟着我吧。”芙月說道。
“是什麼?”宋千淮問道。
“陪我去尋我爹的屍骨。”
“……嗯。”
兩人一陣沉默,再次坐上了遠行的馬車。
終於來到了李茹意說的小矮山,芙月下了馬車,眼神複雜。
“怎麼了?”
宋千淮見芙月臉色不對,關心道。
“扶我一把。”芙月將手臂搭在了宋千淮手上。
宋千淮此刻猛然驚覺她的手臂,竟冰涼刺骨。
“月兒,別怕,我陪着你。”
宋千淮以爲是她害怕,連忙安慰道。
芙月轉頭,眼神帶着憐憫:“我倒不怕,只是,我怕你會怕。”
宋千淮搖了搖頭:“不會的,我是男子,要保護你。”
芙月勾了勾脣,將半邊身子的重量壓在他身上:“那我就不客氣啦。”
宋千淮長睫顫了顫,這還是他回來後他們第一次如此親密接觸。
只是,他發現,芙月似乎比以前輕了不少。
心裏不免憐惜。
這段時間,她還是清減了不少。
但事情穩定下來,他一定好好爲她補補身子。
一座矮矮的山頭,因爲芙月步履緩慢,他們竟然生生走到了日落黃昏時分。
但誰也沒有不耐煩,兩人氣息交纏,心心相印。
“謝謝你,知微。”
芙月突然說道。
“嗯?”宋千淮有些發愣,不明白她怎麼突然說這個。
“我們相處的時間不長,你卻一直很包容袒護我。”
宋千淮心裏有些緊張,笑容僵硬:“月兒你在說什麼呢?我們認識了十幾年……”
芙月只是笑了笑,給了他一把鐵鏟:“挖吧,我今日有些累,就不幫你了。”
宋千淮接過鐵鏟,莫名心緒不寧,但他知道芙月的要求他是一定要完成的。
況且,這也是他師父的屍骨。
他用盡力氣開始埋頭苦幹。
挖着挖着,終於,他碰到了硬硬的棺材板,將周邊的土鏟開,果然暴露出一口棺材。
“月兒,我找到了!”
宋千淮興奮地轉頭和芙月分享。
“嗯,開吧,把屍骨帶回去,埋起來。”
芙月身後落下的太陽所散發的餘暉將她鍍上一層金邊。
她身影虛幻,彷彿即將乘風而去。
宋千淮心下驟然一緊,卻仍舊聽從芙月的指揮,用力推開了棺材板。
按理來說,棺材應上棺釘,但這口棺材卻沒有。
他很輕易就掀開了。
當看到棺材裏躺着的那張熟悉的臉時,宋千淮瞳孔驟然緊縮。
“月兒!”
他忍不住失聲驚叫。
當他轉身看到身後空無一人時,眼淚驟然迸發。
此刻一陣風輕輕吹起他兩側的青絲,彷彿在與他告別。
“不要走!”
他伸手想握住那一縷風,但怎麼可能呢,風還是消散了。
宋千淮轉身,顫抖着手去夠棺材裏她冰冷的小臉,當意識到那人真的躺在裏面毫無聲息時,他的魂魄彷彿也跟着去了。
渾身血液驟然冰冷,他的頭開始發懵,終於兩眼一翻,暈倒在了棺材旁。
夢裏,他的師父是個女子。
她來到崖州的第一天,就替他趕走了不懷好意的劉大頭,但她也因此出了代價。
她被劉大頭帶頭排擠,甚至險些被一些地痞流氓玷污,但她很聰明,很快就和縣令結盟躲過一劫。
她是少有的女官,公主很欣賞她。
她說自己要帶着崖州變得更好。
她帶人發展香料事業,當時的崖州的香料風靡一時,甚至遠遠超過了西域進貢。
縣令眼紅了,他爹也眼紅了。
憑什麼一介女子都可以,他們不行。
他們設下圈套等着她來鑽,或許是太心急了,太想建功立業了,她上當了。
她用血的教訓告訴自己,只要涉及人命,即便是潑天的財富,也不能去賺,這是髒錢。
“知微,以後你就好好讀書,爲師這條路子行不通了。
但你可以,你以後就做個忠臣,哪怕慢了些,也一定是對的。”
“師父,那你不是忠臣,難道是奸臣嗎?”
女子沉默片刻後微微一笑:“爲師非忠非奸,乃是弄臣。”
她明亮中又帶着狡黠的笑意深深刻入宋千淮心底。
他暗暗發誓,以後他長大了一定娶她爲妻,哪怕要面對世俗的流言蜚語。
可還沒等他長大,她就成了他的小娘,她臉上的笑意失蹤了,她的光芒消失了。
她只剩下滿腔怨懟,她被折去了翅膀,關在這大院裏。
“師父,我想娶你,你給我一個機會吧。”
“使聖人慾知微,能使良醫得蚤從事,則疾可已,身可活也。
知微你也看到了吧,只可惜,爲師已經不想活了。
我們的路早就不同了,是你一定要等。”
“師父!”
宋千淮失聲痛哭,驟雨打落在臉上,冰涼刺骨,他分不清哪片是雨,哪怕是淚。
夢醒了。
原來從來就沒有什麼芙月的爹,從一開始,她就是芙月,芙月就是他師父。
她的執念化身爲人,來這人世再走一遭,她要完成自己沒有完成的那些願望。
原來他們真的從一開始,就真的不同路了。
生死兩道,哪裏是他能改變的。
是月兒,是芙月,也是師父。
指縫的泥濘弄髒了臉頰,他卻絲毫不在意,抱着棺材裏的屍骨嚎啕大哭。
“我錯了,師父,你回來好不好,我們就做普通的夫妻,我不要當官了,我只要你!”
無人迴應,只有傾盆大雨在書寫一夢黃粱。
……
“她已經走了這麼多年了,還沒放下嗎?”
梁檀看着那塊寫着“吾妻芙月”的青碑,眼神懷念而溫柔。
“不會忘,也忘不了。”
宋千淮輕輕擦乾青碑上的雨水,問道,“公主殿下呢?近來可好。”
“很好,本宮興修女學,允許女子爲官,本宮在朝中的勢力越來越大,在民間的呼聲越來越高。
而太子那個蠢貨只能乾着急,本宮留着他一命真是正確的決定,如今看到他那副鬼樣子真是快樂地不得了。”
梁檀笑道。
宋千淮倏然一笑:“那就好,她知道了,一定很高興。”
笑着笑着,眼淚不自覺從眼眶滑落。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爲乎中露。
師父,此生就讓徒兒爲您,書斷青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