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九,陰。

    酉時已過,日頭逐漸西沉,位於乾清宮暖閣中的崇禎皇帝負手而立,盯着外間陰沉的天空,一動不動,心情不佳。

    因爲朱由檢繼位,繼而“雞犬升天“的司禮監秉筆太監王承恩也是眉頭緊鎖,眼見得皇帝遲遲沒有反應,終於是躡手躡腳的俯下身子,將被天子丟置在地攤上的奏本逐一撿起,擱置在案牘上,免得驚擾了魂不守舍的大明天子。

    隨着自己的“恩主“曹化淳升任御馬監提督,並於豹房整飭騰驤四衛,天子與朝臣的“蜜月期“便是徹底結束。

    這幾天,本是有所收斂的六道言官們捲土重來,彈劾“閹黨“的奏本如雪花一般涌進乾清宮暖閣之中。

    更有甚者竟是將矛頭直接對準了繼位不足月餘的天子,“當遠離權宦“,“拆毀豹房“,“肅清朝野“,“迎前首輔韓鑛入京輔政“,言辭犀利,寸步不讓,看的王承恩是提心吊膽。

    長嘆了一口氣,於窗柩前默默發呆的朱由檢再度回到案牘之後,望着小山一般的奏本,臉上的表情若有若思。

    饒是知曉自己的“恣意妄爲“定會惹來朝野中的非議,但朱由檢也沒有料到來自朝臣的“反撲“竟然如此之大。

    唯一令他感到意外的便是,包括首輔黃立極在內的四位閣臣始終倒是無動於衷,即便是一向以“忠厚“,“直諫“著稱的李國普也是沒有半點動靜。

    如若說這些六道言官的奏本只是“小打小鬧“,那麼三天前始於“閹黨“的內訌便是徹底點燃了“肅清朝野“的高潮。

    九月十六,閹黨成員南京通政使楊所修參劾兵部尚書崔呈秀,指責其勾結權宦,多行不法之事,當即刻交予三法司會審。

    崔呈秀官至兵部尚書,乃是“九千歲“魏忠賢的鐵桿心腹,時人稱之爲“閹黨五虎“之首。

    當日,又有督查院御史上奏,彈劾首輔黃立極,指責其附擁閹黨,“誣殺“遼東經略熊廷弼,有負首輔之責。

    一時之間,朝中人心惶惶,“閹黨“人人自危,而“東林黨“則是精神抖擻,大有恢復昔日“衆正盈朝“的趨勢。

    許是覺得“結交權宦“並不能讓新帝意識到局勢的緊急,昨日又有風聞奏事的御史上書,言明遼東局勢危急,女真建奴恐有捲土重來之勢,當即刻起復前任遼東巡撫袁崇煥,坐鎮遼東。

    ...

    不過是十餘天的功夫,纔剛剛繼位的崇禎皇帝朱由校便成爲了“衆矢之的“,彈劾“閹黨“以及起復“東林“的聲音不絕於耳。

    尤其是隨着深宮之中的天子無動於衷,權傾朝野的“魏忠賢“也沒有半點動作之後,這種趨勢便是愈演愈烈,甚至影響到了京中署衙的正常辦差。

    眼下市井百姓茶餘飯後最時興的話題不再是討論京中某個富戶的“風聞趣事“,而是變成了討論“國策“。

    “皇爺,您且喝口熱茶吧。“

    臉上滿是憂心之色的王承恩自身後的小太監手中接過一杯冒着熱氣的香茗,輕輕擱置在朱由校的身前,小心翼翼的說道。

    終究是司禮監秉筆太監,雖然權勢及耳目遠遠無法與昔日的“九千歲“相比,但他多少也聽到了些許風聲,近些天京師之中對於天子的苛責究竟有多麼不堪入耳。

    爲此,就連“自顧不暇“的東廠提督太監魏忠賢都是主動求見天子,徵詢天子是否需要“安靜“一些。

    盯着眼前如同小山一般堆積的奏本,案牘之後的朱由檢終是輕輕一嘆,朝着身旁的心腹太監吩咐道:“大伴。“

    聞言,王承恩便是一驚,忙是躬身應是:“奴婢在。“

    “朕聽說,外朝的那些朝臣們終日在外奔走,已然耽誤了日常辦差?“

    倒吸了一口涼氣,王承恩有些艱難的擡起了頭,迎着天子審視的眼神,緩緩點了點頭:“回陛下,是有些朝臣忘記了自己的本分...“

    新帝繼位,朝臣四處奔走,本在情理之中,但竟是影響到了日常辦差,便是有些說不過去了。

    王承恩沒有料到,天子連這等“隱祕“的消息都知曉。

    “呵,還真是着急吶。“

    少年天子的眼神有些陰冷,一字一句的說道,難怪“後世“有不少人認爲“東林誤國“,這些一門心思想着排除異己的朝臣,終日以“大明忠臣“自詡,但卻連爲臣的本分都忘了。

    一念至此,少年天子的心情愈發陰鬱,脣齒輕啓,朝着身旁一臉苦色的心腹太監吩咐道:“兵部尚書崔呈秀多行不法之事,交由三法司會審。“他倒要瞧瞧,這本就複雜的局勢,是否會因爲這一顆石子,再度激起漣漪。

    聞言,王安心中便是一驚,崔呈秀可是魏忠賢的鐵桿心腹,乃是“閹黨五虎“之首,天子如此之舉,莫不是在釋放某種政治信號?

    只怕本就複雜的局勢,會因爲天子的入場,而愈發撲朔迷離啊。

    “陛下,這些奏本?“

    看了一眼堆成小山一般的奏本,王承恩壯着膽子,小心翼翼的問道,雖然這些奏本有一多半都是彈劾“閹黨“成員,但多是些不入流之輩,唯有那南京通政使楊所修冒一人彈劾崔呈秀。

    沉吟了少許,朱由檢不置可否的搖了搖頭:“留中不發。“

    “閹黨“成員遍佈整個大明朝野,絕不可“一視同仁“。

    他也不會重蹈“前世“的覆轍,倘若沒有了“閹黨“的掣肘,本就搖搖欲墜的大明便會被那些“東林“官員折騰的烏煙瘴氣,最終在十七年後轟然倒塌,結束在一棵歪脖子樹上。

    聽得此話,王承恩心中便是一驚,但也只得無可奈何的點了點頭,繼續留中不發只是權宜之計,只怕外朝關於天子“怠政“的聲音會越來越大。

    但一瞧得端坐在案牘後,目光堅定的少年天子,他的心中突然憑空多了幾分信心。

    他清楚的記得,先帝彌留之際,曾親口對着衆臣叮囑:“吾弟,當爲堯舜。“

    如若堪比堯舜,那麼眼下的這些亂局對於天子來說,便算不得什麼難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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