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盛唐輓歌 >《賣炭翁》中隱藏的長安能源危機
    先看白居易的詩: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

    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

    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

    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

    牛困人飢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

    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

    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

    一車炭,千餘斤,宮使驅將惜不得。

    半匹紅紗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

    這首詩有三個關鍵信息:

    1、木炭是在離長安城一百多裏以外的終南山燒製而成,牛車趕路百餘里到了長安。

    2、賣炭翁的木炭,是在等西市開門的時候,被宮裏的“使者”強買走的,他在西市肯定沒有店鋪,那麼可以斷定他應該是打算賣給西市的商人。

    換言之,能跑百里路賣一車炭,證明木炭的價格已經將其變成了一項高利潤生意。

    3、強買的宮人,當然知道這形同搶劫,但是他們回去以後一定不會被懲罰,原因我後面慢慢說。

    先感謝白大詩人爲後世之人留下了這麼珍貴的第一手史料。

    現在就來分析這首詩裏面的重要關鍵信息。

    第一,賣炭翁要伐薪燒炭南山中,是因爲長安所需的柴薪數量爆表,堪稱喪心病狂,各色人羣,已經把長安周邊的樹已給砍禿了!已經沒有樹可以砍了!

    這一條,不僅有食貨志可以證明,而且從李隆基任命楊國忠爲“木炭使”,專管長安柴薪供應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來。

    木炭使就是專門管公營私營木炭買賣的,以後隨意砍伐,要入刑。

    根據相關文獻(我不展開說了)保守估計,長安官府,含皇宮內苑等,一年共消耗柴薪12萬噸。朝廷有專門機構“鉤盾署”,負責官方所需柴薪,但一年僅能供應3萬噸不到。

    也就是說,官府集中採辦的柴薪遠遠不夠數,柴薪缺口巨大,宮中及百官們,也只能向東西兩市採購。

    民間柴薪就不知道要怎麼統計了,還有工坊的,冶煉的,數量更是不可計數。

    所以,根據商品價格的樸素原則,只要缺貨,漲價乃是必然。

    長安城的柴薪市場價,跟官府集中採購的批發價能一樣麼?

    答案是不僅不一樣,而且差距極大。官府採薪的人都是發動徭役,動用關中民夫七千人砍柴燒炭後送到長安,約等於白嫖。

    天寶年間,那些喊大唐千秋萬代的人,不知道有沒有關注過官府的財政支出。爲什麼朝廷沒錢了,細節在哪裏,就在這呢。柴薪缺乏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此外,就在這一段時間,長安城周邊長久以來的環境破壞,終於到了集中爆發的階段。接連的旱災、水災,因爲缺乏樹木調節氣候,天寶十三年先是大旱,又連下了六十天雨。到秋天的時候,關中大片田地顆粒無收,長安大饑荒開始。

    第二,宮人強買強賣固然無恥,但問題在於,他們直接搶就可以了啊,爲什麼還要“給錢”呢?明明用公權就可以辦到的事情,他們爲什麼要多此一舉呢?

    賣炭翁也不可能報復這些人,報官也是無門,答案是這些宮人恐怕並不單單是在搶,他們還有自己那一套“邏輯自洽”,這個問題深究起來,會更加令人不寒而慄。

    這個不可忽視的細節問題便是:宮中內苑之物,與長安市場的價格脫節。

    宮裏的“絹帛”,與市場上的普通絹帛,計價體系是不同的,這個一點也不奇怪,涉及到唐代交易物的“折舊”問題,以及地方進貢的問題。

    普通的絹帛,入了皇宮內苑,那就不再是普通的絹帛了,這些都是貢品。

    它們價格不菲,起碼是“進貨”的時候,價格不菲。

    拿現在的情況舉例來說,一個LV的包包,跟價格一兩百的普通包包,如果撇開“逼格”這個屬性,實際使用價值差得多麼?

    答案是幾乎一樣,但價格卻差了幾百倍。

    現在這個LV的包包,已經在家裏喫灰了很多年,皮革老化,還爛了不少。這時候,我要拿出去賣,可能也就幾百塊,因爲我沒法強買強賣啊!

    但是套到宮人們身上,他們認爲“LV包”並沒有折舊,當初進皇宮的時候價值幾百貫啊!

    現在用來買柴薪,難道不是便宜了這些人麼?

    所以可以斷定,這些人回宮去稟告此事之後,不但不會被懲罰,還會被嘉獎。而且類似的事情,還會成爲一種慣例,成爲搜刮民脂民膏的一項專有制度。

    因爲他們把宮中用不上的爛東西弄出去了,把急需的生活物品搞回來了。站在帝王的角度看,這種清道夫的工作,必須要有人來做。

    由此可見,李隆基一直在那叫窮,他不是真的窮,而是在非商品經濟體系下,宮裏有太多用不上的東西。這些東西就跟平常人家的放雜物的雜物間一樣,看着都是錢,卻又沒法換錢。

    用現代通俗的話說,叫:流動性不足。

    白居易反映的問題,其實就是唐朝皇宮沒有好辦法“去庫存”,然後就在權力加持下,用搶劫的方式去搞維持宮中體面生活的民生物資。

    世間的事情,也就那麼幾種性質。

    損己利人,這是父母纔會做的事情。

    利人利己,這是大家都追求的事情。

    但是以上兩點,常常在生命中可遇不可求。

    更多的便是退一步的“損人小利,而予己大利。”

    再差一些的便是損人不利己了,這種人便是腦子要去維修的,世間反而是比比皆是隨處可見。

    盛唐轉中唐這一段,其實單個人的善惡與作爲,已經微不足道,更多是是大局,大勢,逼迫得人不能不去鋌而走險。

    今日的更新稍晚就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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