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盛唐輓歌 >第103章 無所不在的結社
    王二娘子家的堂屋很簡陋,但看得出來,她們一家正在努力的維持體面,室內的裝飾物,如簾、帷、帳、屏風等,一應俱全。

    此刻王二娘子便是拉上了簾子,在大堂內隔出一片私人空間,跟方重勇一行人密談。

    “不知使君造訪,有什麼事情指教呢?”

    王二娘子拘謹的把手放在衣服上下意識的擦了擦,在腰間留下了一道道麪粉的痕跡。

    河西飲食,胡餅要佔很大的一塊,麥飯這種東西,在這裏是受到堅決抵制的。但凡有條件的人家,都會將麥粒磨成麪粉,製成的“幹胡餅”,這玩意在河西乾燥的環境下可以存放很久。

    在這裏,做一次胡餅便能喫一個月的人隨處可見!涼州那邊甚至有專門賣這種標準化“幹胡餅”的店。方重勇在這裏日常喫的也是類似的,幹胡餅的最大優點就是百搭,它本身是沒有什麼獨特味道的。

    “河西戰事緊張,屯兵輪換被延後了,待戰事結束後再行輪換。”

    方重勇沉聲說道,將朝廷的文書遞給王二娘子看。

    令人意外的是,對方居然就這樣接過公文,一目十行的看完,隨即將其還給方重勇,然後默默點頭說道:“妾身已經知道這件事,使君有心了。”

    方重勇看她不像是那種嬌滴滴的官宦家庭出身的女子,反倒身材粗壯,顯然是日常農活的好手。不由得大爲驚奇。

    在古代,讀書學習的效率很低,如果沒有專人指導的話,光靠自己去學,效果十分差,學得也很慢。

    很難想象王二娘子一個女流之輩,家中男丁都是軍人,居然能讀書認字。

    似乎看出他的疑慮,王二娘子訕笑道:“甘州有一個紡織社,只許女子加入,主要是在一起商討織布的技巧。裏面家長裏短的閒事不少,也有無聊的官宦婦人,教我們讀書寫字。妾身便是在裏面學了點字,勉強能看文書。”

    紡織社?

    這是什麼玩意?

    方重勇記得之前,好像聽過類似的詞,似乎是叫……渠社!

    將這些雜念放到一邊,方重勇繼續解釋道:“河西戰事緊張,士卒的輪換,不是我這個刺史說了算的,希望你能理解。”

    王二娘子鬆了口氣說道:“妾身非常理解,已經習慣了。朝廷不按時輪換戍卒,早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我們這些人除了忍着,還有什麼選擇呢?倒是使君年紀輕輕就愛民如子,很是難得。”

    這是句實在話。

    刺史上門來解釋,姿態已經放得很低了。互相恭維兩句客套一下就可以了,互相指責改變不了什麼。

    無論如何,戍卒輪換推遲已成定局,給別人面子也就是給自己面子,底層人民的無奈,方重勇非常理解。

    “呃,順帶問一句,屋內和院子裏的這些人……是來做什麼的呢?”

    忽然想起這一茬,方重勇疑惑問道。

    王二娘子一愣,似乎有些不明白如此常識的問題居然會被擔任刺史的方重勇問出口。

    不過她看了看方重勇的身材,以及稚氣未脫的臉龐,隨即拍了下腦門,懊惱答道:

    “瞧奴家這記性。使君可能是纔來河西不久,不知道這裏的結社之事。

    我家與那些人家裏一同出錢出力,修了一條水渠,將黑水引到我們的屯田這邊。爲了修水渠,我們便結成了一個渠社,平日裏除了強制安排社員維護水渠外,還會根據渠社規矩互幫互助。

    他們有麥子沒有石磨,我家有石磨沒有壯勞力,所以其他的社員就會秋收農忙時幫我家收割稻穀小麥,他們則是定期把麥子送來,我給他們磨好了再還回去,作爲酬勞的一部分。”

    王二娘子耐心的解釋了一番,方重勇從這番話裏面,發現了這家人有數十畝水田,家中壯勞力從軍,卻沒有因此破產的祕密了!

    答案就是渠社二字!

    如果在長安郊外,這樣的人家,多半會因爲家裏壯勞力從軍,導致田地無人耕種,進而導致收入銳減,甚至是入不敷出。爲了解困,這家人得請人耕作,又要花錢不得不借高利貸,或者賣地求生,減少耕種面積,生活水平螺旋下降直到破產。

    總之,日子是過不下去的。

    而河西這裏有渠社,如果某一戶家中壯勞力到邊軍中番上了,渠社裏其他人,會根據規則,根據實際情況給社員提供低息貸款以及有報酬的壯勞力。這樣就避免了因爲各種意外而陷入困難的家庭,去外面借高利貸。

    以王二娘子家爲例子,她家兩個男丁到赤水軍番上,家中田地無人打理。平時王二娘子還可以勉強弄一弄,但農忙的時候,就必須要人來幫忙。

    而她向渠社內提出申請,所付出的經濟代價,遠遠低於向本地大戶求助!

    雖然這樣長久下去也不是個事,但考慮到本次王二娘子家的男丁,本應該輪替返回家中,所以渠社今年對他們家的幫助,是不可低估的。

    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方重勇微微點頭,似乎明白了甘州,或者說河西走廊的部分政治生態。

    修水渠有渠社。

    織布有紡織社。

    方重勇完全可以推斷出,寺廟裏面肯定有佛社。

    信徒們組織起來,參與佛寺活動,有類似佛社的組織太正常不過了。

    只不過從剛纔得到的那些信息看,社與社之間的區別也很大。

    比如王二娘子與院子裏一幫人加入的渠社,就帶有很強的社會屬性,把一個個孤立的自耕農家庭組織起來了,屬於強度很大的緊密連接。

    而紡織社的社會屬性就低了好多,更像是隻有婦人蔘與的“沙龍”,在裏面無聊解悶,學習交流經驗而已,對社員的約束力不高,影響力也很難跟渠社相比。

    想起在王二娘子家門口排隊的時候,有人攔住自己一行人,方重勇此時才恍然大悟。

    這裏都是“會員制”的,排隊等着石磨來磨麥粒呢。渠社社員們,彼此之間都非常熟識,冷不丁冒出個不認識的人,這些排隊的渠社社員當然要問一下是怎麼回事!

    “朝廷要加稅,至少十貫。雖然不是一次性的,也可能有各種花招,但總體上就是這樣。

    甘州百姓困難本使君也知道,只是朝廷的政令不可違,王二娘子以爲如何?”

    方重勇無可奈何的問道,將甘州府衙裏的那份草案中,關於稅收的一頁,交給王二娘子查看。

    “聖人這是不想我們活了吧。”

    一字一句的看完後,王二娘子嘆息問道。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