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我一直以爲……母親已隨着謝青扇遠走高飛,我一直以爲她還活着,縱使種種跡象都在表明,她或許早已經死了,我心底依然希冀,希望能有奇蹟出現。”
“你曾告訴我,知夏從那個女人那裏得知了我母親尚在人世的消息之後,我更加篤定她活着,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快樂地活着。”
“真相卻告訴我,她已經死了,我眼睜睜看着她死的,我……”
一向沉着冷靜的裴清宴,身體一直在不停顫抖。
他已然說不下去,眸子垂下。
柳雲舟按住了裴清宴的手。
“清宴。”
“你不必自責……雖然我知道這些話很蒼白,但,我知道,任何一個母親都不會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孩子受苦,
她選擇用那種方式守護在你身邊,證明她愛你,很愛很愛你,愛到能用她自己的命換你的命的程度。”
“一如謝青扇所說的,你是在你母親的教導下長大的,你沒有變成像皇室其他人一樣自負自私,也沒有像他們那般陰險惡毒狡猾奸詐,你出身淤泥,依舊光明磊落一身正氣,這是你母親的功勞,是她送你的最好禮物。”
“這份禮物,她送給了你,你又送給了裴景瑜,讓裴景瑜也從皇宮這骯髒的泥潭中掙扎出來,在你的教導下,他也光明磊落人格健全。”
柳雲舟望着裴清宴的眼睛,語氣深深:“清宴,你是在孃親的愛護和教導中長大的。”
裴清宴怔了。
他也回望着柳雲舟。
那雙好看的眸子裏,漸漸溢出了水汽。
曾經,他在貴太妃那個女人的折磨下,幾次心生黑暗,人也變得暴戾自私,甚至學會了趨炎附勢,看人下菜。
如果無人教導,他在那種環境下長大,大概率會變成自己討厭的人。
是阿醜教導他做人的道理,
是阿醜從黑暗中將他拯救出來,
更是阿醜教會他善良,教會他在逆境中保持陽光向上的生活態度。
“曾經。”裴清宴淺淺開口。
他的思緒飄到遙遠的小時候。
“我那時還小,大概只有五歲的樣子,我很渴望被那個女人多看一眼,想讓她多關心關心我,”裴清宴自嘲一笑,
“因爲其他皇子皇女都有母妃疼愛,我不明白,爲何我的母妃對我如此厭惡。”
“我不想讓她厭惡,就學了一些討好人的伎倆去討好她,那些伎倆,無非是跟身邊的宮女太監學的,殷勤些,乖巧些,主動給她端茶倒水,捶腿捶背。”
“意料之中,那個女人不僅沒有喜歡我,反而大發雷霆,毒打我一頓,讓我在烈日下罰跪。”
“呵。”裴清宴嗤笑,“那些事,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噁心無比。”
柳雲舟聽得心疼。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時,裴清宴又道,
“阿醜陪我跪在烈日下,她告訴我,我母親肯定是愛我的,很愛很愛,只是愛我的方式或許跟其他人不一樣,她讓我不要灰心。”
“她說,總有一日我會明白母親的愛是什麼樣的,也希望我能記住,人來到這個世間一趟,絕對不是孤獨的,我會找到我愛的人,也會找到愛我的人,
“我先前不懂阿醜的意思,只以爲她是在告訴我,貴太妃那個女人對我的愛是不一樣的,故而,我更加努力學習,習武,
我努力在皇宮漩渦中保持善良,保持光明,保持一顆赤子之心,我努力等待着長大,等待着阿醜所說的那些真正愛我的人。”
“然而,沒等我長大,阿醜死了,她死的時候,我甚至都沒能看她一眼,她死後,我身邊換了很多人,沒有人像她那般教導我,教育我。”
“我逐漸心灰意冷,沒過多久就主動去軍營歷練,我也始終記得阿醜的話,她讓我始終要保持善良,讓我不要覺得宮裏習以爲常的事就是對的……”
“原來,原來,她纔是我的孃親,她是愛我的,很愛很愛。”
“我……”
“從來都不是沒有孃親疼愛的人。”
柳雲舟用力地點着頭:“嗯,你不是,你是在孃親的關愛和教導中長大的。”
“你一直記着她的教誨,這就代表着她一直在你身邊,她永遠都沒離開過你。”
裴清宴聽了這話,眼底閃過一絲愕然。
隨即。
這份愕然化爲悲傷與哀思。
他低下頭,手指捏緊了輪椅上的玉珠,肩膀一抽一抽的。
柳雲舟知道裴清宴在哭。
她沒有制止,也沒有再開口。
在這種時候,說什麼都是蒼白無力的。
她所能做的,就是安靜待在他身邊。
許久。
裴清宴再擡起頭來時,已然恢復到之前的清貴模樣。
只剩下眼底的一抹微紅,記憶着他方纔的失控。
“溶溶……抱歉,讓你見笑了。”他道。
“在我面前不需要這麼見外。”柳雲舟道,“夜深了,咱們回家吧。”
“嗯。”
柳雲舟推着裴清宴的輪椅往前走。
陸承風等人沒有出現,也沒有馬車。
夜色之中,只有他們兩個踏着夜色緩緩而行。
“有關這次的真相,你怎麼看?”沉默了許久後,柳雲舟開口。
“你呢?”裴清宴反問。
“怎麼說呢,真相在意料之中。”柳雲舟說,“又在意料之外。”
裴清宴笑道:“這不相互矛盾?”
柳雲舟也跟着笑:“是矛盾,其實在將謝青扇撈上來的那一刻,有一些東西突然順了起來。”
“那些密密麻麻纏繞在心頭的亂麻,像是找到了最重要的那一根線頭,順着這個線頭輕輕一拉,所有的一切都順了,所以我說這是意料之中的事。
至於意料之外,是我從來沒想到,謝青扇一個人能佈局到這種程度,即便他被關押在水底,也能步步爲營,算無遺漏,此人的謀略實在太可怕了。”
裴清宴輕輕“嗯”了一聲。
“大部分疑點已解開,但還有許多疑點尚未揭開。”他道,“興許,我們所看到的真相,只是一部分。”
“至於剩下的那一部分,大概也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