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佐在船上聽說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事情起因是這樣,大朝會之後朝廷宣佈今年下半年將進行科舉,因爲沒有確定具體的科舉日期,所以一些舉人已經提前入京,以免錯過。
畢竟路途遙遠,等到京師這裏定了,消息傳到一個月時間,他們準備準備再啓程赴京又要一個月的時間,中間稍微一個耽擱,什麼下雨了、生病了等等,說不定就會來不及。
因而陸陸續續的去京師的人便多了起來。
關係好的還會結伴而行,到了京師之後安心學習、全力準備會試,總比到時候匆匆忙忙趕到京師要好。
顧佐在船上就聽到人講,
“……朝廷在寧波、福州、泉州設立了市舶司以後,應天、浙江甚至江西出海貿易熱情高漲,蓋因海貿動輒數倍之利,民多被利誘之。不過百姓用絲綢、瓷器換來銀兩,常年累月之後,我大明白銀豈不是越來越多?如此一來,銀價豈不是愈發降低?”
顧佐本來是坐船之時無事可幹,所以坐着喝茶,聽到這句話忽然興趣來了。
他一看是三個年輕的、帶着方巾的舉人。
“……要我說,不應換銀兩,而應換糧食。換到了糧食可以賑濟災民,可以充實軍需,大明朝沒有空肚子,就是盛世!”
另外一人則講,“也不對的。除了糧食,百姓也需要銀兩,譬如鹽、糖、布匹衣裳等等,總不能揹着糧食去交易。”
顧佐聽後覺得很不尋常,他忍不住在根本沒有認識別人的情況下唐突般的開口詢問:“爲什麼不換銀兩,而換糧食?”
他沒有穿官服,但也是一身綢緞。
人們以貌取人,一看顧佐也知不凡,但沒人想到巴結,而是第一時間想到當着這種人的面議論了朝政……傳到官府裏面去,那不是闖了大禍?
所以那兩個說話的青年人,立馬就往後縮,“我們就是隨意說說,做不得真。”
鄒澄在一旁看到了這一幕,嘲笑般的搖頭。
顧佐還是不通人情,這種直接去問,人家和你素不相識,又涉及到朝廷大政,會說纔怪了!
“喔……”碰了個釘子,顧佐也沒辦法,
他這個時候想到,或許人家有所顧慮。
如果要問姓名,大約也是沒結果的。
只是多看了角落裏的兩個年輕人幾眼,記住了他們的長相。
面對他的一人身形偏瘦,膚色偏黑,尤其好記的就是很明顯的眯眯眼,而且有些齙牙,其實長得很不好看……
背對着他說‘也不能都用糧食去交易’的看不清臉,但他有一隻手有六根手指,見到的那一瞬間還覺得滿奇異的。
不過顧佐不是挑媳婦,他不在意這些,重要的是才能。
初次接觸雖然不順利,但好在此船到京師還要好多日,顧佐尋了一日替他們結賬,展現出主動接觸的誠意,
他在甲板上去靠近三人,說:“在下詹佑,京城人士,前幾日無意聽聞三位兄臺論政,心中覺得頗爲深刻,其中問題也想與三位討教,且心癢難耐,唐突之處還請見諒。”
顧佐到底是一身正氣,給人正派的感覺,如今又這番作態,
三個年輕的舉子也不好伸手猛打笑臉人,他們相互看了看,先前那位六指年輕人先說話,“在下邢觀,這兩位是姜雍、宋文,我們都是揚州府人士,此去京師乃是爲科考。初次見面,幸會幸會。”
“三位若不嫌棄,可否到船塢一坐?”
既然認識,這便也好說。
坐下之後,顧佐也直奔主題,詢問:“姜兄、邢兄,先前聽你們話中之意,似乎海貿在將來也有隱患?”
邢觀多了個心眼,他還不知道這位自稱詹佑的先生是幹什麼的呢。
“我們兄弟三人平日裏多有閒聊,有些也是隨意講講。詹兄怎麼如此在意?難道是家中經營海貿?”
顧佐大約是聽懂了人家話裏的意思,“在下家中並不經商,實際上與諸位一樣,也是要進京趕考,雖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但總有拳拳報國之心。倒叫三位笑話。”
“怎麼會?”
邢觀這些人平日裏會討論這些,說明也有入朝圍觀、報效國家之志,遇到同道中人心裏欣喜。
“我們三人家中倒是都經商,”那個齙牙姜雍終於說話,“所以有些也是在家裏耳濡目染,詹兄對於在下所講的話,是哪裏有疑惑?”
顧佐認真討教,“就是姜兄說的不要銀兩,而要糧食。”
“其實在下說的也不一定對,邢觀兄便屢次不認同在下的觀點。不過若是詹兄有興趣,在下便說出來。”
他拿出一枚銅錢和銀錠還有寶鈔,“詹兄你看,大明朝至今用過這麼多計價的中間物,雖然形式不同,但本質上還是一樣。銅錢可以鍛造,寶鈔可以勘印,銀錠……豈不知有銀礦?這其中寶鈔民間已不願用,爲何?便是因爲濫發而致價賤,既然寶鈔會價賤,那麼銀子爲何不能?實際上自本朝太祖初年到今日,銀價已然在不斷降低。”
“而海貿之後,銀兩輸入更多,必定大大加快這一進程,很快銀價便會降低、物價則會騰貴,這都是可以預見之事。”
顧佐鎖眉沉思,“這些都是伱想到的?”
“也不盡然。”
邢觀接話,“朝廷這幾年整頓馬政,發動花馬池之戰、營造不夜城,動作不可謂不大,可國庫空虛,陛下的銀子又從何而來?”
顧佐也是行家裏手,這麼說來他是明白了。其實說到底,這也是一種‘稅’。
皇帝雖然沒有從民間搜刮財富,但對於大明朝來說這是憑空多出的銀子,銀子流入市場,必然導致銀價降低,這不是稅又是什麼?
“這麼說,多少年後,海貿會是一個惡政!”
“詹兄慎言!”邢觀伸出六根手指阻止他,你不要命可不要連累我們。
姜雍又道:“也不至於到那種程度,只不過確實不能都換成銀兩。當然,邢兄說得也有道理,多多少少也還是需要銀子。”
顧佐問:“那麼多少銀子纔是適量?”
這個問題就比較深入了,邢觀也好、姜雍也好,他們或許可以在家裏經商的過程中知道一些信息,但要一個具體的數,則不是僅靠想象就能得出來的。
所以兩個人都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