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揚起的嘴角怎麼也壓不下,語調輕快的囑咐四個美人:“一人一日的輪流來,一定一定要無微不至的陪伴着將軍,伺候好他,明白嗎?”
四個美人一臉懵的看看姜檸,再看看臉繃成一團寒冰的沈昭。
沈昭眼神陰翳,冷冷瞥過她們,輕飄飄的卻飽含警告之意。
幾個美人頓時都打了冷戰,齊刷刷的對着姜檸搖頭苦臉:“夫人萬萬不可啊,奴家並沒有肖想沈將軍的意思,還請夫人放我們離開吧。”
姜檸並沒有發現沈昭的小眼神,一聽她們說要離開,激動得拍了桌子說:“不行,你們不能離開。”
說完發現自己反應太大,找補似的指了沈昭問她們:“你們離開了誰來伺候他啊?”
沈昭鼻子裏哼出一聲冷笑,“有沒有一種可能,我不是廢人?”
姜檸扭頭瞪他:“你閉嘴。”
沈昭迎着姜檸急於擺脫他的眼神,胸中生出想捉弄她的惡劣,猶如雨後春筍,瘋狂滋長。
他忽而語氣一柔,說:“阿檸,能娶到你,是我的福氣。所以我有阿檸一個就夠了,用不着她們。”
突如其來的情話,直白得像把一顆真心當衆剖出來。
姜檸的耳根子爬滿緋紅,惱羞成怒,拔高音量又喊一遍:“沈昭,你閉嘴。”
沈昭也不敢真惹急她,他壓下惡劣心思,乖乖閉嘴,撇開臉時,輕飄飄掃過芳菲她們。
芳菲瑟縮一下,直接對姜檸磕頭懇求:“求夫人放奴家出府吧,奴家現在還有些姿色和手藝,回到樂坊還能賺些銀錢,日後還能再尋個好去處,求夫人恩准。”
入琴等人一聽,也跟着她一起懇求姜檸放她們回樂坊。
若是從前,她們還願意繼續留在府上,但大婚第二日,楊松的警告依舊迴盪在耳邊:
“你們可知道,你們灌給將軍的酒裏有迷藥?”
“往後若是活膩歪了,我不介意把迷藥換成其他東西摻進酒裏,餵你們喝。”
“理由便是你們企圖對將軍圖謀不軌,想必死一兩顆棋子,陛下也不會怪罪。”
她們越想這些,磕得越用力,臉上亦是表情十分堅決。
姜檸也回憶起幾個月前,她也是這樣懇求景和帝不要讓她嫁給沈昭的。
可賜婚聖旨還是下了。
委屈,甚至屈辱等情緒又涌上心頭,她扭頭瞪着沈昭,“你是不是威脅她們了?不然不同意做妾說句不同意就好,爲什麼好端端的要出府去?”
沈昭看着姜檸無理取鬧,無言以對。
“你這人怎麼可以這樣……這樣……卑鄙呢?啊?你真卑鄙……無恥……混蛋……”
姜檸心裏堵得慌,越罵越難過,眼眶又不爭氣的凝起淚珠。
她不想當着芳菲她們的面哭,迅速擡起手背胡亂擦過眼睛,把臉扭向窗外。
芳菲等人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姜檸哭鬧,一下傻了眼,想不明白姜檸怎麼罵着罵着自己卻哭了?
姜檸的視線落到窗外枯黃的樹葉子上,語氣低落:“不想做妾就不做,何必回樂坊呢。”
芳菲四人面面相覷一下,對着姜檸鄭重磕下一頭:“奴家謝過夫人大恩。”
“都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後,屋裏便安靜下來。
姜檸透過窗,瞧着院裏的梅樹,秋風一吹,本就孤零零的枯葉蕭瑟着離開樹枝,無足輕重的跌落在地,被還在晨掃的小廝橫掃進落葉堆裏,或是燒成灰;
或是埋進土裏,腐敗成泥。
她覺得自己好像那片被埋進泥裏的枯葉,周圍一片淤黑。
她難過又惶恐,眼中起了霧,凝成無用的淚珠,排着長隊爬出眼眶,滾過臉頰,滾進衣裙裏。
一塊手帕出現在眼前,姜檸順着手帕看過去,淚眼婆娑的看見一臉嚴肅的沈昭。
沈昭沒出去。
沈昭說:“姜檸,想哭就哭出聲吧。”
姜檸看着眼前這個非要娶自己的罪魁禍首更難過了,揮開他的帕子,哭着質問他:
“你爲什麼非要讓我跌入泥裏?一次又一次的看着我在泥裏掙扎,看我這麼狼狽也掙扎不出泥潭,你開心了嗎?”
質問到這,她心中越發悲憤。
“爲什麼?”
“你爲什麼非要讓我認清現實?”
“爲什麼非要一次次提醒我,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擺脫這裏了?”
“爲什麼要讓我時刻想起,我姜檸已經不是姜檸,而是你的沈夫人?”
“爲什麼?你說啊,爲什麼!”
暗啞的哭聲混着撕心裂肺的難過。
院裏幾個侍女小廝早已放下手中的活,面露心疼的看着窗裏這樣傷心的姜檸。
青韻在廊下側過身,擡了一下手,纔回身輕聲訓斥侍女小廝:“快些把院裏打掃乾淨,待會金嬤嬤見你們偷懶,定會罰你們月錢。”
院裏的動靜雖小,但還是驚到姜檸,她頓住捶打沈昭胸膛的動作,理智回籠時,身體也脫力了,靠着沈昭的虛扶才勉強坐穩。
窗葉被青韻輕輕放下,隔絕了屋裏的情形。
沈昭沉默片刻,問:“阿檸,你恨我嗎?”
他的嗓音也像哭過一般,暗啞得厲害。
恨我利用你,恨我逼迫你,恨我不顧一切打亂你的人生。
姜檸的雙手揪起沈昭的兩片衣襟,仰起頭,眼底迸發恨意,說:“沈昭,我恨。”
她說:“沈昭你知道嗎?”
“京都人人都羨慕我,因爲我父親是太傅,姨母是貴妃,羨慕我身份尊貴,羨慕我錦衣玉食,羨慕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的確,同輩裏論起身份,沒有幾個比我顯貴。論起錦衣玉食,說我比過公主也不爲過。”
“可是你看,縱使這樣顯貴的我,還是沒有權利拒絕嫁給你。”
“甚至,我病入膏肓了還要強迫自己日日夜夜喫着藥,讓身體好一點,再好一點。”
她不想哭了,便低低笑了起來,笑聲嘶啞。
她問:“沈昭,你知道爲什麼嗎?”
沈昭不知道這些,他只知道自從王鳶進姜府見過姜檸後,姜檸就乖乖養身體了。
“爲什麼?”他的喉嚨艱澀地問出這三個字。
姜檸的手沒有力氣再揪衣襟了,無力地搭在沈昭的肘關上,
她的眼睛腫成核桃,悲慼地看着沈昭。
她說:“不是因爲王鳶的勸說,更不是因爲太子哥哥。”
“而是因爲從定下婚期開始,嫁給你就是我作爲姜家嫡女安撫西北大將軍的使命。”
她說:“我知道我哪怕是病死,也得大婚之後再死。所以我白天喝,晚上喝,日日夜夜的喝,是生怕自己哪天突然就醒不過來了。”
想起那些日子,苦澀的藥味猶在嘴中,姜檸無比委屈的低喃一句:“可是沈昭,那些藥,真的好苦啊!”
沈昭的心口倏地一陣陣絞痛,他從沒想過,在他期待着和姜檸成婚的日夜裏,姜檸是這樣痛苦和煎熬的。
姜檸重重抽動了鼻翼,平了心中的委屈,揚起臉,對沈昭笑得嘲弄。
“我知道,我只是你們手中一隻嬌養的囚鳥,一朵供人品鑑的花,一顆隨時可利用的棋子。”
“所以沈昭,你說我該不該恨?”
沈昭望進她的眼仁深處,那裏,沒有單純快樂,取代它們的是濃濃的哀傷。
他好像明白了。
明白姜檸的心結是什麼。
上輩子嫁入東宮後的姜檸,未必不知道她和姜家的處境。
但嫁入權利漩渦裏的她,有什麼選擇呢?
沒有。
她這樣身份顯貴的弱女子,從來都沒有選擇權。
“所以沈昭,我恨你。”姜檸眨了一下眼,哭過的瞳孔更加漆黑幽深。
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春水。
“但我更恨我自己。”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