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她臉皮厚,況且又是面對救命恩人,那點小尷尬很快被她拋諸腦後,恭恭敬敬向他行了一禮。
衛灝道:“你這是做什麼?”
朱玉笙嘴甜似蜜,鄭重向他道謝:“先前是我不知情由胡說八道,冤枉了大人,還請大人別往心裏去。我要多謝大人救命之恩,不然說不定我在哪個河底餵魚呢。”
衛灝不意外她知道了真相,唯一慶幸的是自己去的及時,而姓趙的蒙汗藥效果極佳,從頭至尾她雖身處險境,但對自己的處境一無所知,稀裏糊塗睡了一覺便解除了危機,也算幸事。
“你知道就好。”他沒好氣的瞪了朱玉笙一眼:“就知道胡說八道,哪裏有點姑娘家的樣子?”
京中名門閨秀,哪個不是規行步矩,不敢行差踏錯,就怕於名聲有礙。
她倒好,做的哪件事情不出格?
誰想還有更出格的,心情大好的朱玉笙忽對着他做個鬼臉,笑嘻嘻道:“那大人便不要把我當姑娘家,當兒郎也行。”
衛灝:“……”
衛大人幾時被個小姑娘這般戲弄?
要擱往日早冷着臉走開了,可對着笑靨如花的她,竟被氣樂了,手指虛點了一下:“我現在知道爲何朱維昌無法忍受你,頂着被你娘刺出滿身窟窿的威脅,也要把你賣去外地了。你要留在朱家,不得一天氣他八百回?”
朱玉笙從潮生跟小五嘴裏單隻聽到了趙聞船上密室的可怕,卻不曾聽說徐氏之事,此時纔想起膽小的徐氏,她平日遇事只會六神無主的哭:“我娘怎麼了?”
衛灝道:“昨晚我帶兵去抓捕朱維昌,他正在你房裏亂翻,驚動了你母親,她聽說你被賣去外地,提着剪刀捅了朱維昌身上好幾個窟窿,嚇得朱維昌不住慘叫。要不是我們去的及時,朱維昌說不定都被你娘殺了。”
他習慣了自己母親的居高臨下發號施令,沒想到有一天居然能見到徐氏這樣的親孃,明明柔弱無助,可是當女兒真正遇到危險,卻敢提着剪刀跟人拼命,着實令他感慨。
衛灝心中尚且作此感想,朱玉笙就更別說了。
“你確定……你說的是我娘?”自朱維清過世之後,徐氏遇事只會哭,把所有自主權都交託給了朱維昌,哪怕婚姻大事也由得二房作主,活活把女兒推入了火坑。
要不是朱玉笙自己想辦法,恐怕後面還有無盡的苦難等着她。
她早已經習慣了自己面對一切,只要親孃不拖後腿,便已經謝天謝地了。
乍然聽聞徐氏爲了自己跟朱維昌拼命,總覺得沒有真實感,好像沒睡醒做了個夢一樣。
她隔着衣裳使勁擰了自己胳膊一把,頓時五官都扭曲了:“疼的,沒做夢啊。”還是不肯相信:“大人當真沒騙我?您是……聽人所說?怕不是以訛傳訛吧?”
徐氏除了哭,哪有提剪刀殺人的膽子?
她連殺雞都不敢看,還殺人。
這是朱玉笙聽到的最離譜的事情,甚至遠超自己昏迷一宿便在鬼門關打了個轉回來差點落到姓趙的手裏喪了命還要離奇。
衛灝見她竟然不信,回想她平生所經歷之事,也明白她心中泰半對徐氏失望不已,到底血緣羈絆,做人子女的對父母不能過多苛責,只能將所有情緒積壓在心底,無法對人明言而已。
他認真道:“你別不信,我親眼所見。不止是我,還有盧登跟許多人,他們一起衝進朱宅,幾個人攔着才隔開了你母親跟朱維昌,不然他定然要被你娘捅死。你娘她……當時精神有些不對。”
只是這些複雜的連他自己也覺得陌生的情緒,他從不曾有過,也沒辦法講給旁人聽。
周煦倒是罵了一路,可惜他的罵聲不但沒教衛大人放手,反而激起衛大人一身反骨,抱着人直入自己寢居,還被驅趕:“周大人,朱姑娘需要休息,還要勞煩你回去歇着。”
“姓衛的,你有種!”
周煦被氣了個倒仰:“你等着!等我回京,看我不找太子殿下告狀?”
衛灝毫不客氣的嘲諷他:“告狀的名目是什麼?你倒是跟我說說。”
周煦:“……”
周將軍鎩羽而歸,灰頭土臉的走了,拉着盧登要喝酒還被婉拒,回去找手下悶頭灌了半斤酒,纔算消停了。
不過兩人之間的爭執,倒也不必讓朱玉笙知道。
朱玉笙喫過早飯,謝過了衛大人,又被盧登帶着親自去瞧了一眼官兵花了一夜功夫從碼頭上暴力破壞,拆卸拖回來的趙家船上的密室,見到裏面透着稀奇古怪的刑具,以及血跡斑斑的艙底跟大牀,大有扭頭回去再朝着衛大人多磕幾個頭的衝動。
她後背生寒,面色發白,後退了兩步,不敢想象自己要是沒被救回來,將要面臨的悲慘境遇。
睡了一覺聽旁人所講,還感受不到這份救命之恩的深重。
也只有她自己站在這間暴力拆卸而來的密室面前,親眼見證了裏面的髒污與血腥,才知道自己的無知無覺有多幸福。
她扶着牆扭頭吐了起來。
盧登也不知道從哪舀了一瓢冰涼的井水遞過來,她往自己臉上潑了兩把,漱口的時候差點冰掉一口牙,這才徹底壓住了胃裏的噁心。
“我想回家。”
“姑娘等等,我讓人套車送你回去。”盧登從小陪在衛灝身邊,見識過了他的平靜無波,禮儀完美,也就是昨晚見到他失態,更讓他確定了自己心中猜想。
他不敢跟自家主子討論,但難免對朱玉笙流露出別樣的關切,大有愛屋及烏之意。
朱玉笙擺擺手:“我想自己一個人走走。”
盧登見她面色難看,也不知是直面了人間險惡,還陷在再次被叔父賣掉的恐懼之中,還是被趙聞的密室給嚇到,總之心情不好,便不再勉強她,只派了倆人悄悄綴在她身後,暗中保護。
朱玉笙從州府衙門出來,一個人漫無目地的走在大街上。
昨晚雨停了之後,終於迎來了晴天。
江州水位下降,一切的生活又步入了正軌,太陽光鋪滿了街道,到處都是在家裏憋了數日悶得發慌的小孩子,跟小夥伴們在街上打鬧瘋跑,沿路灑下一串串清脆的笑聲。
朱玉笙緩緩穿行在大街小巷,沐浴着越來越熱的陽光,不時聞到街邊食店的味道,有香甜的點心,焦脆的胡餅,食店肉食的濃香,茶樓清幽茶香,脂粉店裏的撲鼻花香,書肆的紙墨書香……所有的味道在她鼻端飄過,還有耳邊鼎沸人聲,匯聚成了最熱鬧的人間煙火氣。
她忍不住仰頭,被日光刺得快要睜不開眼睛,幾乎要落下淚來。
跨過一道又一道的難關,她知道自己已經闖了過來。
此後晴天暖陽,再無懼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