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就會想……要是沒有這種能力就好了。這樣的話，至少在每次壞事發生的前五秒，我還是一無所知的……”
比迎來這些壞事更可怕的，是事先得知它們即將到來卻無處可逃。
就像一個人被宣判了死刑，那麼剩餘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會沉溺於難捱的煎熬中。
古悅今年十七歲。
假使她能活到一百歲，那麼也就是還剩餘八十三年。
按照一年有52個周、每週有一次提前五秒鐘的預見來算：她接下來的人生還要經歷4316次難過的五秒。
也就是說——
還要經歷秒的地獄。
就是因爲有了這樣雞肋的能力，古悅接下來人生中，原本快樂的秒，要被替換成痛苦的秒。
“這已經是很保守的算法了。”
古悅補充道。
“如果在未來，五秒預知以更加頻繁的次數出現的話……”
“那麼我經歷地獄的時間還得再翻個兩倍、三倍、甚至十倍。”
這些話，古悅之前沒有跟任何人說過。
這個時代的人們，比起相信有人能夠預知未來，更願意相信公司不久後就能發明出時空穿梭機。
——至少，後者聽起來尚在科學範疇之內。
更何況，古悅拿不出自己能預知未來的證據，也沒有交心的朋友或家人。
“說起張爺爺……”
一打開話匣子，古悅就忍不住說更多。
“我當然知道他僱傭我，是因爲缺少家人和朋友的陪伴，所以把我當成孫女一樣的親人來看待。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呢？”
她也正是因爲缺少家人的關懷，纔會每週跑很遠來到這裏打零工。
古悅和張遊峯，各取所需。
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是兩人都努力維繫着彼此之間的親情。
“可是，我不能告訴張爺爺剛纔的那些話……”
——不然，張遊峯就會立馬得知古悅在學校裏過得並不好。
到那時，秉性耿介的老人就會親自去學校找老師要說法。
而古悅絕對不想看到那樣的未來。
“畢竟他年紀那麼大了，腿腳也不方便。”
畢竟不是真正的親人，所以不應該麻煩對方。
畢竟……
還有其他的理由，古悅並沒有說出口。
對於她來說，在剛剛短短的幾十分鐘裏說的話，已比平時一個星期說的還要多。
可以說古悅藉着這個機會，終於把過去很長一段時間積攢的負面情緒好好地給宣泄出來了。
從五秒預知能力帶來的後悔、不甘、怨懟，到人際關係不佳帶來的惆悵、痛苦、挫敗……
而這些負面情緒散發出的能量，要比正面情緒散發出的能量多得多。
打個比方：
一個人平白無故撿到一千信用點，其帶來的快樂程度，是無法彌補平白無故丟失一千信用點帶來的難過的。
因爲人類就是這樣的生物——
比起得到，更怕失去。
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裏，慄眠每天都在見證這句話是如何的正確。
來到故事機裏講故事的那些人，悲傷的故事總是能比快樂的故事帶來更多能源，因此也價值更高。
默默估算了一下，慄眠告訴古悅：
“尊貴的顧客，由於您的故事感人至深，它將價值500……”
“不用了。”
還未等慄眠說完，古悅便出聲打斷了。
慄眠很快反應過來。
的確，有時候也是會出現這樣的顧客的——他們講故事不圖錢，而是爲了發泄心中的不滿。
只是這種情況出現的次數極少極少。畢竟幾乎不會有人拒絕送上門的錢。
——尤其是這報酬還有着“絕對正當、合法”的屬性。
像這種拒絕報酬的情況，在過去的一個月裏，慄眠也只見過一次。
可這一次——
從古悅和張遊峯的對話中，慄眠明明聽古悅說，她家裏有個患有老年癡呆的爺爺，經常需要吃藥來着。
而古悅正是因爲想要減輕家裏的負擔，所以纔會趁週末去“舊日時光”兼職。
假如事實真的如此，那麼她沒有理由拒絕這五百信用點。
慄眠再次出言，向古悅求證：
“那麼，您確定將剛纔講述的故事以0信用點的價格販賣給公司？”
“啊？不是不是。”
聽到詢問，古悅立刻矢口否認。
“我是說——我拒絕這次交易。”
說出這句話時，她臉上露出自進故事機以來的第一個微笑。
拒絕交易，也就是自願放棄故事帶來的報酬。同時，慄眠也無權從古悅那裏獲取能源。
對於故事機來說，這和“以0信用點價格賣掉故事”有着本質的區別。
可是——
對於顧客來說，既然故事已經講完，那麼“拒絕交易”與“以0信用點賣掉故事”兩者應當並無區別。
畢竟，顧客們其實並不知道故事機的真實目的。
慄眠追問道：
“請問，您拒絕此次交易的原因是什麼？我們希望得到您的反饋，這便於在後續進程對我們的服務進行改進，以期……”
“哎呀，行了行了。”
古悅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拒絕了接下來會聽到的長篇大論。
“要理由是嗎？”她思索了一瞬，“那就是——張遊峯爺爺不允許我使用故事機——這一條足夠了吧？”
只是因爲張遊峯的一句話，古悅就放棄唾手可得的五百信用點嗎？
還是說……
慄眠沒有繼續追問。
——因爲糾纏不休不是一臺機器的美德。
她只是用平穩的機械音迴應：
“好的。期待您下次光臨。”
古悅已經將手放到門把上，正準備出去。但聽到慄眠說“期待您下次光臨”時，她又回過頭來，語氣略帶叛逆道：
“真的嗎？”
發出質疑後，古悅完全轉回來，擺了個雙手叉腰的姿勢。
“假如我下一次、下下一次……都是來到這裏講個幾十分鐘、幾個小時，結果最後仍然拒絕交易的話——”
“即便如此，你還歡迎我下次光臨嗎？”
也許是因爲今天終於取下日常佩戴的假面，吐露了許多真心話，古悅所展現出的“真實自我”還未來得及完全收回。
是以，她竟一反常態地、和一臺機器的客套話較起真來。
當那句話說出口時，古悅立刻意識到了這種行爲是多麼地無用、無意義、無聊至極。
但……
就這樣吧。
在這隻有她一人的、絕對隱蔽安全的空間裏，稍稍放飛自我也是無所謂的。
於是古悅不僅沒有立刻出去，反而又問了一遍慄眠。
“你真的，永遠不會拒絕這樣的我嗎？”
她拉開故事機內部的窗簾，已經能看到外邊有顧客在排隊了。
對於故事機來說，浪費時間就是在浪費能源。
對於玩家慄眠來說，浪費時間就是在浪費積分。
也許在古悅無效佔用的這段時間裏，故事機慄眠會接待其他能夠提供能源的顧客。
也許有某個急需靠故事機賺錢的人，就因爲看到古悅佔用了這臺故事機，於是決定選擇其餘七臺中的某個。
在此消彼長、四捨五入之下，就相當於慄眠虧損了更多……
——即便如此。
——無論如何。
慄眠仍然對古悅道：
“哪怕一千次、一萬次，哪怕您永遠不和我做交易——”
“您依舊，是我尊貴的顧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