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肩上被披上一件長袍,女子細軟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夜深了,大人早些歇息。”

    就着月色,如水般溫軟的女子靜靜侯在身旁,她素衣長髮,習習晚風吹動裙角,青絲在風中舞動,宛若天邊神女,眉眼卻鬱郁皺着,烏黑的眼瞳如深潭沉寂。

    “如何睡得着。”高大人看一眼佳人,復又傷懷望影。

    從新任郡守處述職受了冷待回來纔不過幾日,那位從京城中放出來歷練的郡守又生出枝節,特意叫他單獨述職,原因是前頭一併交的公文有一處曖昧不清。

    這位出身顯赫的新任郡守,曾與他同朝爲官,也曾一同喫過茶水聊過風月,只是兩人政見不同,彼此身處不同勢力,在朝中幾位大權在握的重臣下邊,保持着疏遠的距離。

    後來他所依附的黨派更迭,爲首的太傅告老還鄉,他們支黨不是遭貶便是被打發去清閒衙門,淡出了權力中心。

    而這位曾有過幾面之緣的郡守,他早已淡忘,誰知再見,已成了他頂頭上司。

    短短几年,原本處境相同的兩人,早已天壤之別,他苦守台州府,不知何年何月皇帝才能想起犄角旮旯還有一個不起眼的他,而那位郡守官途如日中天,此次擔任南省郡守,不過是一次外放歷練,不出意外過個幾年便能重返京城。

    他們曾也算是有幾分相識情面的,只是現在早已翻臉不認人,上任便給他來了一個下馬威。

    先頭的冷待只是小小敲打,這次召見纔是重頭戲。

    “既來之則安之,他初來乍到,總要敲山震虎,大人根基不在南省,難免受點委屈。”素衣佳人軟聲勸慰,籠着憂愁的眉眼卻始終不見舒展。

    “我又如何不知,只是——”高大人沒有說下去,而是仰頭望月,滿眼愁悶。

    遠離權利中心後,他纔看清本心,與其爲這黨那黨爲家族謀利,不如做個純臣,不論坐在皇位上的是誰,他只效命皇帝,爲天下百姓勞苦。

    但世間萬事,從來不以人的意志所轉移。

    “他與宣平侯府沾親帶故,是楚國夫人胞兄之子,宣平侯府男丁凋零,只有一庶子,卻難堪大任,宣平侯大有栽培之意,而侯爺與二皇子關係相近,其養女尚待字閨中,二皇子又無正妻。”

    接下來的話不必明說,聽的人也心知肚明。

    齊國夫人是宣平侯嫡妻,陛下親封的一品誥命夫人,是在京中貴族女子中是除了幾位公主王妃中最體面的女眷,從來都是尊貴高傲,一直以來順遂風光,若說此生遭過最大的劫難,應當是四個月前鬧出的一場風波。

    廢太子年過三十,膝下只有三女,東宮嫡妃位置空懸多年。

    太子子嗣,事關江山安穩,陛下有意爲太子拉攏助力,選定了宣平侯府嫡女爲東宮太子妃,一是宣平侯勢大對太子有利,二是希望出身高貴的宣平侯嫡女能誕下皇長嫡孫。

    誰知下旨不過半月,宣平侯府便傳出奇事,那位受盡宣平侯與齊國夫人寵愛長大的嫡女,竟然並非侯爺夫婦所生,十六年前齊國夫人所生之女被人刻意調換,真正的侯府千金竟在農家生養長大。

    好在那位嫡女並無婚配,侯府也是急忙將嫡女接回府中好生照顧,儘管諸多不捨,還是遵從旨意將其嫁入太子府。

    那錯位人生的農家女,也因與侯府父母感情深厚,被收爲養女,伴在宣平侯與齊國夫人身側。

    這本就是一樁奇聞,衆人都在討論那農女變侯府嫡女,再成太子妃當有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時,太子與新婚日夜圍宮門,被二皇子率領羽軍誅於宮門,而那位才當了半日的太子妃,也被牽連下獄。

    世事無常,不說知曉內情的貴族,便是市井小民都在爲那可憐的侯府嫡女唏噓。

    “大人,慎言。”素衣女子看一眼小院暗處,緩緩出聲。

    隔牆有耳,何況此處不是台州府衙,乃是南省郡守後衙,不知多少雙眼睛盯着他們。

    當今陛下子嗣艱難,只有三位皇子,一位公主,廢太子已死,二皇子已到弱冠之年,三皇子不過堪堪長了乳牙連話都說不清楚,陛下雖未重立太子,但衆人心知肚明,以皇帝日漸老邁的軀體,支撐不到三皇子成人,太子人選只有二皇子。

    宣平侯府失去一個在農家長大的女兒,但還有一位在身側培養優秀的養女,兩個女兒不論嫁給廢太子還是二皇子,都是太子妃,也是將來的皇后。

    那新任的梁郡守有這樣裙帶關係,仕途早已是康莊大道。

    “若是老師還在——”高友雲望着身側女子,眼底閃過沉痛。

    “父親還在又能如何?廢太子不論因何夜圍宮門,陛下也已蓋棺定論,將來便是再出什麼內情,也無關緊要了。”素衣女子聲音冷得異常,與她柔美的外貌十分不相符。

    死無對證,就連皇帝陛下面對種種鐵證,再相信他與廢太子之間的骨肉親情,也不是硃筆親判廢太子謀逆。

    “早些睡吧大人,說不準明日梁郡守便召見您了。”

    “罷罷罷!你不必陪我,我稍後便去。”高友雲看一眼夜色,讓身旁的女子自去歇息。

    “高大人!郡守大人有請。”小院門扉敲響,在寂靜夜晚尤爲引人注目。

    聞言,高友雲與素衣女子對視一眼,素衣女子忙掩面退回屋內,高友雲整理衣衫,換了一副神態,“稍等,來了。”

    “高大人快些,郡守大人備了酒菜在涼亭等您,不要讓大人久等了。”

    高友雲心裏微沉,早已沒有情面,還在深夜備酒,也不知是何目的。

    他快步走去,看了眼身後樹影重重的小院,一股寒意涌上心頭,“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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