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溱哪裏知道,林掌櫃家中世代都是靠往來各地販賣特產賺取差價,養家餬口。

    到了他這一輩,早已形成了特有的固定商線和買家。

    每次各地出什麼新鮮事物,他有機會就會帶一些去別的地區,因着常去的地方都有相熟的客人,也不愁賣不掉。

    他與嚴縣令娘子母族生意往來已有十幾年,是他在南省中最大的客戶。

    嚴縣令憂慮豆油銷路,他娘子見知府大人也如此重視,便親自寫了書信給父母幫忙,才因此搭上了林掌櫃這條線。

    說實話,別看豆油坊每日忙個不停,但豆油在臺州府都未走入尋常人家,一出南省更是聞所未聞,便是有部分嘗過豆油,接受了豆油味道的富戶,那也是少數。

    因此林掌櫃進豆油時,計算過數量,甚至在蘇溱提出要甘蔗前,都未想過今年還會再來一次仙岩進油。

    只是沒想到,此次他千里迢迢回家,還未將豆油從車上卸下,母親便面色憂愁,要帶年逾八十高齡的祖母探望未出閣前的閨中姐妹。

    祖母那一輩的事情,林掌櫃並不清楚。

    只是祖母這位曾經的好友同樣頭髮花白,行將就木,雖同在閩省,卻在另一府,相隔了兩百多裏。

    “十多年未見了,平日裏也不聯繫,不知怎的,收到了來信,是連飯都喫不下了。”母親皺眉解釋,說不太清楚,“都這麼久未通書信,想來他們家也不想同我們商賈人家沾上關係。”

    向來隨和好說話的祖母卻一改往常,不顧兒子兒媳阻攔,強硬要求去見老姐妹。

    “我還能活個幾年,這一見,便是我跟她最後一次見面。”

    祖母說得堅定,寸步不讓,林掌櫃卻聽得心中發酸。

    他十三歲跟着父親走南闖北,結交不少真性情好友,都引爲至交。

    若是他有幸能活到祖母這個歲數,想來也是想支撐着佝僂的身子,再見一面曾經的友人,懷念故人。

    “你們不派人手送我過去,我便自己騎馬去!”

    體面嫺靜了一輩子,到老,祖母反倒有了老小孩的架勢。

    “祖母,您消消氣,孫兒也未說不帶您過去,您給孫兒兩日時間準備。”

    林掌櫃頂着父母不贊同的目光,笑着勸慰祖母,希望祖母過了這陣,便想開了。

    家中事務繁忙,他們如何安心讓一個八十老人出門顛簸。

    “你也不必唬我,今日你們不送我走,我自己走,你們還能捆住我不成!”

    捆,自然是不敢的。

    族中千百人看着,若是祖母有丁點不好,他父親跟幾個叔父能被唾沫星子淹死。

    林掌櫃還是先放下了正事,親自護送祖母,母親也是準備了一應事物,陪同祖母上路。

    原以爲祖母好友應當同他們家世相當,誰知他們竟入了同知大人官邸。

    一到門前,同知的管家兒媳親自出門迎接,一口一個老阿婆,恭恭敬敬將他祖母迎進去。

    這同知在當地也是高門大戶,家中幾個子弟都是有名的上進,還在外地謀得了官職,乃是蒸蒸日上,他們一介外地商戶,哪裏值得如此禮遇。

    這利索的管家兒媳卻不見絲毫怠慢之色,一邊引路,一邊解釋,說是本不敢煩擾祖母,只是事出無奈。

    於是邊拿着帕子抹淚,邊將事情娓娓道來。

    原來是同知母親,也就是祖母那位好友,近來不知道怎麼就不願進食,任憑庖廚如何換花樣都粒米不進。

    兒媳,孫媳都勸過數次,因着老母不願喫飯,同知還被知府提點了。

    母親都不願喫飯了,做兒子不脫去官服,親自侍奉老母,還來上衙做什麼。

    因着此事,同知也無臉上衙門了。

    最緊要的,還是老母不願喫飯,身體日漸衰弱,真讓一府人急了。

    同知兒媳素手撩起珠簾,不忘解釋,“祖母雖從不提起阿婆,但從未將幼時您送的玉鐲取下,想來是日日念着您的。”

    祖母聽到這話,淚水已經眼眶打轉。

    等穿過層層迴廊,進入焚着沉木香的雅緻小園後,只見年歲較大的女子正在張望,一見到祖母眼便亮了起來。

    “阿婆,您總算來了,您快看看老祖宗。”

    “快快帶我去。”祖母已急得帶了哭腔,一入了內室就撲到牀榻上,捶打牀上的老人,“你這個丫頭,怎麼一直不讓我放心,到老了,還要折騰我——”

    後頭林掌櫃不便再看,便在耳室等候,裏間還有幾位鬍子花白的大夫候着。

    林掌櫃便問了幾句老人的身體狀況,大夫皆是搖頭惋惜,老人病氣漸重,身子骨已經枯了。

    至於爲何不喫飯,想來是喫不下飯了。

    嗚嗚嗚——

    內室傳來強忍着的哭聲,林掌櫃的聽得心情悲悸,而後便見幾位衣着體面的女子垂淚出來,應當是同知家中女眷。

    林掌櫃不知裏頭髮生了什麼,但不見傳大夫,想來老人身子並無大礙。

    之後便是同知的管家兒媳出來,面色有些羞赧詢問帶來的禮物。

    沒有主人家問客人要禮的,想來是祖母與母親主動提起,林掌櫃忙帶了下人將仙岩帶來的豆油豆腐皮卸下。

    “林郎君,阿婆說動祖母喫東西了,雖只願意試試阿婆帶來的東西,但也是好的。”官家兒媳說話時有些無可奈何。

    不過老人家願意喫東西總是好的。

    不知是看在祖母面上,還是老人許久未喫東西,口淡。

    一碗用了少許油烹製的絲瓜豆皮蛋花湯,竟讓老人一滴不剩喝完了。

    祖母親眼看着從前的姐妹喝下肚,還不放心時時盯着她。

    就在林掌櫃以爲事情在往好的方面發展時,老人還是去了。

    她這身子已經油盡燈枯,不過好歹死前見到了掛念已久的姐妹,也不是餓着肚子去的。

    同知家中念着老人與祖母情誼,得知豆油是他從南省進來的貨物,便高價將油都收了過來。

    後又在老人葬禮上,用此油做菜,裏頭的豆香竟被衆人讚譽,連帶着豆腐皮都狠狠揚了一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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