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這般反應,皇帝譏諷地露出一絲惡意的冷笑:“怎麼,不過是夢中見過,便值得這樣念念不忘?也對,大哥生前便受衆人愛戴,哪怕死了十年,陰魂不散,也可以如此得人心。”
聽到這,蘇沉正色道:“那畢竟是你哥哥。”
“畢竟是我哥哥。”皇帝好像在重複什麼好笑的話,“蘇沉,你連自己是誰都忘了,又懂什麼?”
這下,連先生都不叫了啊。
算了,畢竟是能對先生起意的逆徒,蘇沉對眼前這人沒抱任何尊師重道的指望。
只不過,自從聽說夢中那人已不在人世,蘇沉便不由感到萬分沉重。
說來也奇怪,就算在夢中,他也不過見對方兩回罷了。
而眼前這個皇帝,與對方同有皇室血脈的兄弟,眉眼甚至都有七八分像,卻竟能涼薄至此……可見其性情何其冷酷暴戾。
“容朕回去想想,怎麼處置你。”皇帝從容理了理弄亂的衣襟,“你暫時就在凌府繼續住着。”
蘇沉如今確定對方對自己有意思了。
……也好,至少這樣,對方暫時不會殺自己。
蘇沉裝乖巧地應着:“嗯嗯。”
“沒有朕的允許,不許出城。”
“嗯嗯。”
“你若出城,朕就把長安城屠了。”
“嗯嗯。嗯?”
蘇沉有些回不過味來。
這話說的,揚的是你老李家的天下,與我何干?
皇帝沒搭理他,說完便走出了臥房,領着大隊人馬離開了凌府的別苑。
剛出月洞門,侍衛統領常吟已聽說了消息,按着刀迎上前來:“陛下,他必然在撒謊!偏偏這當口失憶,哪有這麼巧的事!”
皇帝的神情略帶幾分疲憊,什麼也沒說,徑自走向御輦。
常吟跟了上去:“陛下,那蘇沉絕對是裝的!他一貫油滑,爲逃脫罪責什麼話說不出來!只要讓屬下嚴刑拷問……”
皇帝偏頭危險地看了他一眼。
常吟這才一臉鬱悶的住了口。
皇帝看了看天,忽然扯了下嘴角:“他將朕徹底忘了,卻還記得死了十年的那個人,你說,可笑不可笑?”
說完,也不等常吟反應,便已斂了笑,神情淡漠地上了御輦。
*
皇帝前腳剛走,凌太傅便笑吟吟出現在別苑門口。
“阿沉,你就在這別苑住下。我叫人給你準備了換洗的衣物,還有,這婢女,名喚珠兒,你先差使着。”
蘇沉也笑吟吟回道:“謝過恩師。”心裏卻已罵翻了天。
“外頭你的緝拿榜文也已撤了,無聊的話,可以出門逛逛。”
凌太傅毫無愧色,也並不爲自己的出賣做任何解釋,就彷彿在說——
[你就說,解沒解決吧!]
蘇沉毫無感情的復讀:“謝過恩師。”
這老狐狸恐怕早已知道小皇帝對自己老師抱着不可告人的感情了吧,擱這看戲呢?
過了一會兒,宮裏差太監送來了十幾身衣物,蘇沉抖開其中一件衣料上好裁剪貼身的素雅衣袍,卻又一次想到方纔閃現的一幕,頓時人麻了。
蘇沉放下衣袍,見那些衣物旁還放了一摞像是藥方的東西,便指了指,問道:“這些是什麼?”
小太監回道:“這是太醫院調配的,爲您調理身體的藥,每日一帖。”
“調理身體?”蘇沉覺得奇怪,他並沒覺得身體哪裏不舒服。
小太監道:“陛下擔心蘇沉少爺思慮過重,傷心傷神。”
蘇沉:“……”
他超愛。
*
身家性命暫時得到了保障,蘇沉便開始思考起更多的事來。
譬如說,自己是否當真如淳王所說,在先帝駕崩時背叛了這個小皇帝。
譬如說,自己被關在月神廟多久了,又怎麼會忘記了一切?
這臭小子到底對他做了什麼!!
蘇沉回想着自己在那月神廟醒來時的場景。他躺在一張冰冷的石牀上,身上衣着單薄,卻並沒有什麼傷,並不像是被人酷刑加身後的樣子。
月神廟的看守也相當鬆散,蘇沉隨便打暈了一個人,扒了他的衣物搶了他的錢袋,便輕鬆的逃出了那裏。
記憶。他需要記憶。
蘇沉直挺挺躺回牀上,可惜並不睏倦,翻來覆去半天也沒能睡着。
“那個……珠兒。”
在房內收納衣裳呢婢女立刻走了過來:“珠兒在。”
那小姑娘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頂着一張胖乎乎的小圓臉,生的俏皮可愛。
蘇沉打挺起身:“我跟你打聽點事兒啊。”
珠兒已知道蘇沉的情況:“您說。”
蘇沉想了想從哪問起,然後開口:“你,認得我嗎?”
並不抱什麼希望的一問,可對方卻笑着點頭:“認得啊,蘇沉少爺。這府上的人哪有不認得您的呀?”
蘇沉大喜過望:“那我們認識幾年了?”
小姑娘年紀不大,卻語出驚人:“離珠兒第一回見您,已有……快十年了吧?”
蘇沉心下算了算,又問:“當時你多大,我多大?怎麼認識的?”
“當時珠兒六歲,您大概十六七歲?老爺收了您做學生,便安排您在凌府住下了。一直住到兩年前。”珠兒笑答。
兩年前。又是兩年前。
蘇沉忙問:“那你知不知道,兩年前我搬出凌府,去了哪裏?”
“那珠兒便不知道了,只聽說蘇沉少爺您辭了官。不知去了哪裏。”
“……”
蘇沉原以爲自己是因那逆徒篡位才導致官位不保,卻沒想到早在兩年前,自己便已辭官了。
當然,他更沒想到自己算算竟在這凌府住了有七八年。
看來淳王殿下是真的認爲自己與凌太傅關係匪淺,這才指路了凌府。
難怪凌府這隻貓兒在他膝上打滾,一副熟識已久的模樣。
難怪凌念懷那老狐狸第一眼看見他,說的話是“你回來了”。
蘇沉沉思片刻,問:“那珠兒,在你看來,我是個怎麼樣的人啊?”
珠兒甜甜一笑:“珠兒年幼,從前沒與蘇沉少爺您說過許多話。但是全府上下都知道,蘇沉公子您飽讀詩書,待人彬彬有禮,性情端直,爲人又有趣,別說是凌府,便是這長安城世家公子裏,也找不出第二個的俊傑。比那什麼病懨懨的虞小侯爺好多了。”
蘇沉知道下人的話裏多少有點吹捧的成分,臉頰微熱,又有些在意的問:“虞小侯爺是誰?”
珠兒道:“哦,忘了您忘了,那個長安城第一才子。”
蘇沉:“……”長安城第一才子原來不是我嗎?
珠兒道:“他先前還寫詩罵您呢!具體的詩句,珠兒不會背,但好像,就是罵您胸無大志,攀附權貴。”
“……?”蘇沉咬牙,“爲何罵我?他與我有什麼仇怨?”
珠兒道:“珠兒猜,您與他是同科錄用的,您是狀元,他是探花,想必他是記恨您奪了他的狀元郎唄!”
蘇沉道:“格局小了。”
珠兒道:“那可不是。如今他受廢帝牽連,在天牢裏關着,誰說不是現世報呢。”
蘇沉不是落井下石的性子,一聽到這,便不再追問了,忽然看向一旁的銅鏡,將膝上的胖貓放到牀沿,起身大步上前,往銅鏡裏看了看。
對鏡左看看右看看,羽玉眉,桃花眼。雖然經過幾天顛沛略顯憔悴,底子卻是風流又多情的好相貌。
那緝拿榜文上哪裏繪出這張臉萬分之一的英俊?
本該洋洋自得,卻因爲又一次記起方纔閃回的畫面,蘇沉拿雙手捂着臉,懊喪不已。
珠兒奇道:“蘇沉少爺,您這是怎麼了?”
“珠兒,我髒了……”蘇沉悶聲道。
“珠兒去給你打盆洗臉水來。”
不、不是……
蘇沉無奈看着珠兒自顧自走出房間,閉了閉眼睛,重新收拾了一下情緒。
那還未必就是真實發生過的事。就算是!
……大丈夫能屈能伸……!
眼下,他還是得儘快搞清楚兩年前的前因後果纔行。
正發愁這事,便有情報人送上門來了。
一個僕人走到蘇沉院中通傳:“蘇沉少爺,淳王殿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