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蘇沉是被珠兒喚醒的。

    “老爺從早朝回來了,喚蘇沉少爺您一塊去用早膳呢。”

    蘇沉訥訥起身,換上衣裳,跟着珠兒來到正堂,凌太傅已經坐在飯桌前,親切招呼他過去。

    無愧是當朝權臣的府邸,後廚手藝相當了得,哪怕清粥小菜也令人食指大動。

    凌太傅饒有興致地看着坐在他面前的蘇沉。

    見他心不在焉地剝着鹹蛋,碗裏的魚片粥一口也沒動,於是問:“阿沉今日胃口不好?好生難得。”

    蘇沉懨懨道:“太早了,還沒睡夠。”

    其實並不只是如此,是他醒來時便瞬間記起昨日小皇帝的話來——他早就死了。

    夢裏那位認可他,賞識他,爲他主持公道的太子殿下,早就死了。

    說好的一輩子……誰能想到,一輩子竟這麼短呢?

    其中內情,或許久居廟堂的凌太傅會比淳王殿下更加清楚,不過,這老狐狸喜歡避重就輕,藏着掖着。蘇沉早已放棄從凌太傅口中問到東西了。

    凌太傅看了蘇沉的表情一會兒,似乎瞭然一切,卻只是收回目光道:“那下回,爲師叫珠兒將早膳送到你房裏去。反正朝廷任命還沒下來,你能多睡一會兒。”

    蘇沉怔了怔:“朝廷任命?”

    凌太傅捧着粥碗:“朝中廢帝親信收押了大半,正是用人之際。這麼大個狀元郎,爲師也不好藏在家裏鎮宅,物盡其用嘛。”說完,仰頭喝起粥來。

    蘇沉道:“……可是現在滿長安城都知道學生謀逆叛國。”

    凌太傅文雅地放下碗筷,一邊擦手一邊笑道:“你身上的流言蜚語可不差這一點。”

    “?”

    “別的不說,當初跪在我府門外求師,甚至放話,願意隨我淩姓,也是這長安城裏的一段佳話。”凌太傅似乎想起很高興的事,臉上的笑都要收不住了。

    “……”蘇沉黑了張臉。

    懂了。所謂乾兒子的傳言就是這麼來的是吧?

    雖說這些是他自己幹過的事,但因爲腦海裏沒有一點印象,他總有點在給別人背黑鍋的感覺。

    蘇沉岔開話題:“朝廷打算將我安插在哪裏?”

    他問的直接,拿準了凌太傅纔是最終的決斷人,那凌太傅也不遮掩,反問:“阿沉想去哪裏?”

    “……我,哪裏都行。”

    蘇沉的思緒已轉了過來,接受朝廷任命並不是什麼壞事。

    無論記憶是否恢復,他總得謀份差使生活下去纔行。總不能長期寄人籬下吧。

    凌太傅道:“往大了說,你也曾是聖上的老師。若安插在三省六部,官銜小了吧,對聖上不敬。官銜大了吧,你畢竟還年輕,資歷不太夠。老師覺得,放你去翰林院,比較合適。”

    翰林院?聽起來倒是個修史修書的清閒地。蘇沉道:“一切由老師定奪。”

    他不知道的是,翰林院是有修史修書埋頭做學問的,但也有侍奉天子身邊的近臣。

    “阿沉。”凌太傅忽然語氣淡漠下來,來了一句沒頭沒腦的教訓,“你年歲漸長,總該沉穩一些了。這一次,好好留在這朝中吧,和老師一道,驅逐戎狄,開創盛世。”

    說完,凌太傅便起身離席了。

    “……?”

    蘇沉看着對方背影遠去,一臉的莫名。

    這又是唱哪一齣?

    喫完早膳回到房中,蘇沉仍覺得憋悶,叫來珠兒,問:“昨日宮裏送來的藥,說是治什麼的?”

    “呃,好像說是可以排解憂慮的。”

    蘇沉道:“煎一帖我嚐嚐吧。”

    珠兒:“……?”

    *

    苦藥味瀰漫在屋子裏,把黃胖子都嚇跑了。

    喝完了藥,蘇沉剛放下碗,便聽見外頭傳來一些騷亂動靜。

    蘇沉循聲出屋,看見一個老太監領着幾個小太監,不顧凌府家丁阻攔,紅着一張臉往別苑而來,嘴上不斷罵着什麼“凌老賊”“目無尊上”之類。

    珠兒從迴廊小跑着過來:“蘇沉少爺,您怎麼出來了?”

    “看熱鬧。”蘇沉倚着門框,對着那騷亂處擡擡下巴,“這不是來找我的吧?”

    珠兒呆呆道:“好像是來找您的!”

    “……?”

    珠兒走近幾步,壓低了聲音道:“珠兒聽說和昨日一樣,是太后宮中的人。”

    蘇沉驚歎想着:原來太后手下也有會罵人的!又問,“那爲何攔着?”

    “珠兒也不知道。”珠兒道,“您還是迴避一下吧。他們會處理好的。”

    凌府的家丁,竟膽敢攔太后宮中的人?即便是有頭等的從龍之功,這種事也過於荒唐了吧?

    蘇沉垂眸想了一想,心下有了些許猜測,卻沒說什麼,聽話的退回了屋內。

    蘇沉手執茶盞凝神靜聽,不多久,果然外頭的聲音漸小,逐漸淡去。

    一位太后便是再失勢,也不至於叫一個臣子的家丁欺到明面上。

    所以,如果他沒猜錯,那些人並非什麼凌府的家丁,和昨日皇宮中遇到的常吟一行人一樣,是宮裏、或者說是直屬於天子的禁軍。

    蘇沉伸了個懶腰道:“我再睡個回籠覺。午飯叫我。”便往牀上去了。

    見他大白天躺牀上,珠兒奇道:“蘇沉少爺,今日天氣這樣好,你不上外頭轉轉?”

    蘇沉鑽進被窩,只露出個腦袋:“免了,我現在就是個冤大頭,大街上誰見了我,都可以上來說一句[噯,兩年前欠我的三百兩什麼時候還?]”

    “蘇沉少爺哪曾欠那麼多人銀子?”珠兒是個直腸子,聽什麼是什麼,壓根沒聽懂他這個笑話。

    其實蘇沉哪裏是說銀子呢?

    自打失憶之後,愛他的,恨他的,每個人都直衝衝的來。

    那些人那樣目光灼灼看着他的時候,哪裏是在看他,分明是在看兩年前從這裏離開的那個“蘇沉”。

    只是,他什麼都記不起來,又該拿什麼去迴應這些情感?

    而記憶中逐漸明朗的那個人,又已早早的離世了。

    一想到這,蘇沉便又覺得煩悶起來。

    “況且,我這會兒出去,自己玩不痛快不說,還給人增加差使。沒必要沒必要。”

    珠兒傻傻問:“給誰增加差使?”

    還能有誰,外頭那羣盯梢的禁衛唄。現在這羣人是守在凌府,自己若是出門,這羣人保不齊就要在大街上盯梢了。

    但蘇沉沒多解釋。

    珠兒見勸他不動,收了藥碗便準備出屋,可沒走幾步又折了回來,興致勃勃道:“蘇沉少爺,淳王爺又來啦!”

    蘇沉立刻坐了起來,此時此刻,他竟覺得這話有些悅耳。

    淳王雖有些不靠譜,卻已經是他從記事以來,唯一能夠信賴的“朋友”了。

    不知不覺,他甚至開始想念起這位認識了三天的老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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