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沉道:“……想明白了。六年前大理國撕毀信約,西戎北狄也跟着舉兵,大巍舉國徵兵,雖然暫時穩住了戰局,卻也叫千萬壯年命喪邊陲。長安城也不能例外,無數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窮苦人家甚至易子而食。這種時候,發生什麼事,都不足爲奇……”
太子李政道:“所以,本就不是你的錯。”
蘇沉玩笑道:“也不盡然。好雨知時節,或許我來的不是時候。”
“可對我而言,你卻來的恰是時候。”太子道。
蘇沉笑吟吟道:“這便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吧!”
其實他心裏知道,自己根本不如張統領口中那般天賦異稟。潛邸的孩子有天生神力的,有身輕如燕的,而他有的,只是不甘平庸而追趕的心。
對他而言習武很累,識字也很難,可是,不攢着勁,拼命的繼續假裝自己是一個天才……他這樣一個沒用的人,一定會再一次被拋棄的。
太子看出他心結未解,此時強行開導只能適得其反,於是便由着他去,另起了話頭:“我六弟說的那些渾話,你不要往心裏去。也不要當真。他的母妃膽小,怕他被萬貴妃害了,從不讓他出長清宮。他在長清宮孤獨太久了,乍見一位年紀相仿的玩伴,難免念念不忘,滿心歡喜。”
蘇沉道:“六殿下赤誠,口無遮攔,蘇沉明白。”
太子側身看向身後的內侍,高聲道:“去把老六領過來。”
大約平日裏聽太子溫聲說話聽慣了,每回聽他聲音擡高時總透着一種莫名的威嚴。
沒過一會兒,便看見六皇子李放提着衣襬,一路跟着內侍小跑了過來。
他一看到蘇沉便笑,一番奔跑後,臉蛋紅撲撲的:“蘇沉,大哥,你們聊完啦?”
太子李政卻面色微冷,坐在那語氣略帶說教道:“六弟,大哥今日實在不該帶你來。”
六皇子一下子便聽出太子的語氣不善,安安靜靜的站直了聽教訓。
“你同蘇沉說的這些話,雖是童言無忌,但若叫有心人曲解,傳到父皇的耳朵裏,知道會是什麼後果麼?”
六皇子道:“曲解什麼……我……”
太子打斷道:“你不背太祖家訓,難道也沒聽說過湛王叔的事嗎?”
蘇沉好奇的擡起頭,一瞬對上六皇子的雙眼,而六皇子那廂卻把頭埋了下去。
“母妃說過。”
“你說。”
“朝中傳湛王私納男寵,先皇震怒,將其貶至幽州。”六皇子李放委屈地嘟噥着,“可,那怎麼能一樣……湛王叔當初可是王儲,我呢?父皇還記得有我這個人麼?”
太子李政被頂撞,聲音反而變得柔和下來:“那你要冒這個險嗎?劉嬪或許沒有和你說過,與湛王傳有私的那個家僕,受了斷掌黥面之刑,死在了流放路上。”
蘇沉總算聽了個大概,好男風、私納男寵是大巍皇室的大忌。
就算童言無忌,不是真的,只要叫人曲解誤傳,也可能變成一把殺人利器。
如果連不受重視的六皇子尚且要提防暗箭,那萬衆矚目的太子殿下……
就更加需要小心了。
蘇沉忽然明白了,這番話不只是說給六皇子聽的。
*
那日從夢中醒來蘇沉只覺得諷刺。
這大巍皇室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如今,別說個別落魄王爺在那看男春宮,皇位上的那個……都快欺師滅祖,罔顧人倫了。
自那日“侍寢”後,蘇沉便領着翰林的名頭日日奉旨進宮。
宮門口的禁軍都得了令,常吟顯然也得了消息,不再和從前那般,跳出來自討沒趣了。
小皇帝倒是沒對他做什麼出格的,只是每次刻意坐的很遠,頗有幾分矯枉過正,欲蓋彌彰的感覺。
不過,蘇沉仗着口才伶俐,當話本似得把自己記起來的那些小事掰開揉碎了說,皇帝還挺捧場,非但不曾不耐煩,還偶爾能註解一二。
譬如大巍歷代太子可自行訓練僅供自己差使的幽衛部隊,譬如淳王母妃出身低微,原是長清宮女官,如此種種,都是蘇沉在夢中不會得知的事。
直至說到那次百日宴,蘇沉才覺得有些尷尬。
畢竟別人都說“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放到蘇沉這,卻是“你小時候,我還掐過你呢”。
蘇沉試圖用一句話帶過:“總之百日宴之後……”
皇帝打斷道:“等一下。”
蘇沉:“……”
皇帝指節敲了敲書案,顯然有些不滿:“這段說得很籠統啊。”就差沒直接來一句“這段重講”了。
蘇沉乾笑道:“臣夢中的記憶本就是有些詳盡,有些籠統的。”
皇帝道:“籠統的地方,就代表你記得不清了?”
蘇沉道:“那畢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臣才六歲。”
皇帝道:“沒用的倒是記得清楚。”
他所謂沒用的,指的大概是蘇沉把跟着太子時喫到的每頓好飯好菜記得一清二楚。
但是,好喫的又不是天天能喫上,當然要記住那份美味了,怎麼會是沒用的?這話蘇沉決計不能贊同。
“既然如此,朕提醒你一下。”皇帝道,“百日宴上,是你第一次見到朕,你說朕的名字很特別,還狠狠掐了朕一下。”
蘇沉,震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