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狹隘的車輦中暖爐燒得旺,悶熱的空氣中瀰漫着藥味,因趕路速度快,那車軲轆時不時的在石子上蹦一下,帶着車裏的銅壁燈也晃個不停。
這樣的環境實在算不上舒適,可自幼養尊處優的李致卻眉頭都不曾皺一下,低垂的眼簾也蓋不住他那滿眼的愉悅與愛憐。
此時此刻的懷中的人,叫他聯想到當年在宮中撿到的幼貓阿狸了,這種虛弱不堪的狀態是蘇沉從前不曾在他面前展現的。
可大哥一定見過……
他曾不止一次的想象過大哥當年遇到蘇沉時的場景,甚至臆想着當年是自己遇到這樣的機緣。
把蘇沉從泥濘中拾起來,梳洗他的毛髮,餵飽他的肚子,然後就此理所應當的佔據他的一輩子。
這個人爲什麼一定是大哥?爲什麼就不能是他呢?
而如今,這個機會真的落在他的眼前了。
李致毫不後悔拋下長安尚未穩固的皇位跑到這來,若非如此,他便會錯過這樣的機會。
而他眼前已沒有任何阻礙,他比當年的大哥更無所顧忌,他會好好珍惜蘇沉,一輩子待蘇沉好。
入夜後,錢有德在旁細心地鋪好了軟榻,細聲道:“車馬雖然連夜趕路,陛下還是保重龍體,早些歇息吧。”
李致回神看了看,那軟榻寬敞,足以兩人臥下休憩。
李致擡眼瞧了錢有德一眼,這奴才在大哥死後便轉了性,知他有一爭皇位的機會後,搖身一變忠僕不說,伺候他起居也越來越稱心了。
李致看得清楚,心中輕蔑卻也並沒怪罪,天下熙熙皆爲利往,做奴才的,無非是圖個前程。
所以登基之後,錢有德便也雞犬升天的做上了內務總管,成了宮裏最能作威作福的太監。
反正,換了誰不是一樣呢?既然他伺候得好,又忠心耿耿,何必多此一舉換個人?
天底下,除卻蘇沉,哪有人會真心待他呢?
李致抱着蘇沉起身,將他放置在軟榻上,錢有德便立刻笑吟吟遞來輕軟的厚毯子。
見李致將蘇沉安頓好了,錢有德便立時告退去了馬車外,像他肚子裏的蛔蟲。
大概是因爲軟榻靠近暖爐,蘇沉額前開始冒汗,扭動着身子想要鑽出毯子。
李致急忙摁住了毯子邊緣。
蘇沉難耐地呢喃起來:“熱……”
李致聽見他的聲音,心尖癢癢的,俯下身道:“出身汗,病纔好得快。”手裏卻無可奈何的將毯子往他腰部推了推。
蘇沉的手在空中晃了兩下,沒摸到毯子,便往自己衣襟上抓了幾下,敞開了中衣。
李致的眼睛順着那鎖骨看去,忽然瞧見蘇沉脖子上掛着一根紅色的線,一時好奇心起,便伸手用小指輕輕勾出了那根紅線。
先從衣襟中掉出來的是一枚穿在紅繩上的白玉扳指,李致怔了怔,動作忽然發狠,一把將那玉扳指生生拽了下來。
八年前,他最後一次見到這枚白玉扳指,它還戴在出徵前的大哥左手拇指上,後來大哥出事,這扳指便不知去向了。
原來大哥臨終前將它送給了蘇沉啊……
李致明白大哥的用意,故而愈發覺得好笑。
蘇沉真傻啊,辜負了大哥臨終前的關照。他若是當年拿出這件東西來,恐怕便不至於挨那五十下杖責了。
又或許,他並不傻,他只是死也不願交出去,出生入死也要帶着大哥的東西。
而比起這個……自己那年贈予他的玉環,在他眼中卻是一文不值……
主僕情深,還真叫人感動呵……
蘇沉被紅繩勒了下脖子,清醒了些,一睜開眼便見李致要往車窗外扔那玉扳指。
“別——!!”
蘇沉忽然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忽然起身,去搶李致手中的扳指。
李致一時未查讓蘇沉得了手。再看蘇沉,早已翻了個身,緊緊地將東西護在懷裏。
李致沒說話,緩緩起身的影子落在蘇沉的背後,像一座巨山壓了上來。
蘇沉只覺兩隻異常有力的手伸進他懷中,將他緊握的手指一根根掰開,硬生生再次取走了那扳指。
蘇沉回身去追,卻是晚了,李致已異常乾脆地將那白玉扳指丟到了馬車窗外。
蘇沉睜大了雙眼,瞬間撲向車窗,扒着窗櫺探身出去。
外頭天光已暗,兩側禁軍幽衛騎馬相隨,馬蹄下雜草叢生,哪裏找得見太子殿下那枚玉扳指?
靜夜無聲,而每一下馬蹄聲都彷彿踏在蘇沉的心上。
李致這邊倒像扔了一個負擔似得神色鬆快許多,直至見蘇沉仍不死心,掙扎着要下馬車,纔再次欺身上去,將蘇沉的手臂反剪,強硬地壓進軟榻裏。
“放……”蘇沉此時已病了半個多月,渾身痠軟,哪裏能敵全力之下的李致,被摁在軟榻上毫無還手之力。
“蘇沉,醒醒吧。”在他身後,李致的聲音聽上去平靜又冷酷,“大哥已經死了。你無論做什麼,他都不會回來的。”
聽了這話,蘇沉瞬間渾身發抖,不知是出於憤怒還是恐懼。
八年來,他好似一支離弦的箭,一刻不停的朝着當年那個人拉弓的方向奔跑。
哪怕時間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的過去,眼前一片混沌,怎麼也跑不到那個人所指的結果,他也只能如此。
因爲只要它不停下,從某種意義上,它便覺得自己與當年那個人的意志同在。
而一支離弦的箭,一旦停下腳步,便會掉落在地、埋入塵土啊。
所以,誰都不要去阻攔它,在它奔跑到力竭之前,誰都不要用肉身之軀,擋在它的去路前。
蘇沉不懂,趨利避害難道不是人人都會的事?爲何天底下偏有人要如此犯傻?
“蘇沉……”
李致從他身後貼了上來,湊近他耳邊低聲道,“求你,看看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