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易時雨出現以前,他的衣服都是從食物身上扒下來的,不僅不合身,還不怎麼好看,都是些陳舊的衣物,不過他自己倒不是很在乎這些,其實一隻鬼住在山洞裏,穿不穿都不是很重要,只是他自己圖個新鮮罷了。

    不過在易時雨出現以後,她給他帶了新的,合身的衣物,自那以後他便也看不上那些食物身上穿的了。

    但她給他帶的衣服,現在也成了破破爛爛的樣子掛在他身上了。

    詭骨的面上仍沒有什麼表情,漠然的將骨刃收回體內,頓了頓後才轉身走向易時雨所在的位置,蹲下身來沉默的看着她。

    她難得的很安靜。

    但他腦子裏卻很吵,像是他身體裏的某一部分,在叫囂着要衝出他的血肉。

    詭骨皺着眉,就這樣忍受着腦海裏越來越瘋狂的聲音,沉默片刻後抽出骨刃,挑了一個身上稍微乾淨一點的位置割開。

    鮮血頃刻間便從那骨刃滑過的位置溢出,詭骨用手捏住她的下巴,舉着手臂讓血滴進她嘴裏。

    詭骨靠吞食肉體與魂魄生出血肉,他的血與肉都可以很輕易的再長出來,因而從他身上流出來的血,也與常人的血不同。

    詭骨垂眸沉默地注視着,那本已失去血色的脣逐漸沾染上他的血跡,顯現出一抹詭異的紅。

    腦子裏的那道聲音仍然未止。

    他想,只是因爲他曾經撕咬過她身上的血肉,如今只是還給她罷了,並沒有別的緣由。

    吞噬掉另一隻住在這裏的妖鬼之後,他的修爲又在頃刻之間大增,恢復能力也比以往更甚,割開喂血的那道傷口很快便癒合上了。

    詭骨面無表情的重複着動作,一遍又一遍的用骨刃割開他自己的肉體,好似這根本不是他的身體一般。

    血液不停地從他的身體涌出,好似有什麼力量在不斷地將癒合的傷口再次撕裂,而她的臉色,在這血紅之中顯得格外蒼白,彷彿被染上了一層不祥的紅。

    但她仍舊沒有任何反應,安安靜靜的。

    詭骨沉默的聽着他腦海中的嘶鳴。

    “你爲何不早些來尋他?”

    “你怎麼捨得?”

    他忽而便開始疑惑。

    他喫掉了易停雲的屍體,擁有了他的魂魄,他的執念,將他的血肉重塑在自己的身體上,那麼他和易停雲究竟又有什麼區別呢?

    或許是吞噬進去的妖鬼讓他體內的鬼氣仍在混亂之中,他垂眸盯着蒼白着閉着眼的易時雨,鬼迷心竅一般的縱容那陷入狂躁之中的執念的聲音越來越大,直到足夠控制他的這具身體。

    他好像是旁觀者,又是親歷者。

    他看着自己身體站起身,毫不猶豫的朝着廟外走去。

    那隻妖鬼徹底被他吞噬前,爲了求饒將他增進修爲的方式都告知了他,聲稱可以將這個機會讓給他。

    但他不喜歡這種緩慢的方式,比起接受凡人的供奉,他更喜歡直接一點。

    不過現在倒是方便了“易停雲”。

    他看着自己頂着滿身鮮血敲開一家又一家房門,鮮血染紅了他的雙足,每敲開一扇房門,都伴隨着屋內人們突然繃緊的氣氛和他那模糊不清的身影,在他的骨刃逼近下,每一家房屋都被恐怖的氛圍緊緊籠罩。

    就如同他在黑暗中引誘着食物,山洞裏吵鬧聲此起彼伏那般,寒風夜色下,整個鎮子迴盪着尖叫聲和求饒聲,宛如死亡的吟唱。

    廟內的混亂最後還是蔓延到了這個寂靜的鎮子上。

    詭骨看着他將那些親手被他殺死的屍身一個個吞噬了進去。

    直到鎮子從吵鬧驚懼又重回寧靜,他才從屍山血海中起身,緩緩朝着某個方向走去。

    若非空氣裏混雜的刺鼻鐵鏽味如影隨形,這一切看上去和以往似乎並沒有什麼兩樣。

    詭骨看着他用血淋淋的手指輕輕觸碰了自己的骨骼,然後毫不留戀地擦去血跡。詭異的目光投向面前那扇緊閉的房門,他輕輕敲響,卻沒有任何迴應。

    他說:“父親,母親,我回家了。”

    門內寂如深淵,未曾有絲毫迴響,他卻彷彿未覺,持續不斷地敲打,那不絕於耳的敲門聲,在這通透死寂的夜中撒下了一層不祥的陰霾。

    不知過了多久,他纔像是終於失去了耐心一般,推開了對他來說根本算不上阻攔的大門。

    這裏跟他記憶中的家不太一樣,但他還是熟練的走進大廳,而後一間又一間的找尋着,期間也還一直重複着那句話。

    平緩而連續的腳步聲在漆黑一片的房間裏迴盪,彷彿有什麼在黑暗中悄悄接近,直到一道木門被緩緩推開,發出刺耳的嘎吱聲,那不祥的腳步聲猛然間戛然而止。

    詭骨看着他笑着望向蜷縮在角落的二人。

    “你們不是日復一日的想念我嗎?不是愛我嗎?不是希望我活着嗎?現在我回來了,爲什麼要怕我呢?”

    即使黑暗幾乎吞噬了一切,那對在陰影中跳動的驚恐瞳孔依舊在混沌中射出兩道刺眼的光。

    他看着記憶中的那個母親,顫抖着質問他,究竟是什麼怪物。

    啊......怪物。

    他垂下頭看着自己,滿身的鮮血,殘破的衣裳,加之剛纔收拾那些在那妖鬼口中主持祭祀的人,此起彼伏的驚叫他也並未做多餘的手段來加以隱瞞。

    這樣就算是怪物了嗎?

    可他也並沒有殺無辜之人。

    他嘆了口氣,緩緩蹲下身子與他敬愛的母親平視。

    “爲什麼呢?我本以爲母親只不過是因着周圍人觀念的影響,所以沒有那麼疼愛她,但我竟沒有想到,您竟然怨恨她到情願送她去死。”

    易時雨以爲自己是因爲那一身傷才得以安安穩穩的在家中過上幾天安寧日子,其實不然,那是因爲他們早就商議好了將她作爲祭品上供。

    廟裏那尊神的靈驗,早在洪水消退後就流傳遍了整個小鎮,易母日日祭拜卻始終不曾靈驗,今年再一次籌備貢品爲祈求鎮內不遭水難時,她才終於想到,是不是這麼多年以來不曾實現她的夙願,是因爲她不夠誠心?

    她既害怕自己的做法落人口舌,又想要成全自己的私求,便毫不猶豫的將易時雨推了出去。

    ......這麼說來,那尊神像倒還真是應了那句靈驗。

    畢竟他現在確實回來了不是嗎?

    不過爲什麼他們看起來並不高興的樣子。

    詭骨看見他的身體在小幅度的顫抖,似乎是在被某種濃烈的情緒所籠罩着,只是這樣久久沉默的注視着面前二人,並沒有別的動作。

    詭骨起初還有些疑惑,後來便忽的明白了。

    易時雨都能因此而不懼怕他,“易停雲”可以毫不在乎的收去其他主導這事之人的性命,面對這二人,卻是怎樣也無法動手的。

    詭骨在不知不覺之中再次重獲了身體的掌控權,他嘆了口氣,似乎也分不太清此刻的他究竟是誰了。

    他垂下眸,像是在敘述一篇故事那樣:“他不敢殺你們,因爲你們是他的家人,也是她的。但我不是。”

    他似是嘆了口氣,才又接着道:“你們不是信神嗎?在她成神之前,你們得陪着她。”

    骨刃從他脊背處鑽出,在夜空下閃過一道寒光。

    詭骨捧着處理好的“東西”推開大門,緩緩走進夜色之中。

    整個鎮子裏蔓延着與夜色同樣寂寥的血色,或許這個鎮子裏還是有活人存在的,不過在那此起彼伏的驚叫聲中,也無人再敢發生一點響動,生怕這禍患落到自己的頭上。

    現在詭骨已經不知道他所做的動作究竟是被怎樣的念頭而驅使了。

    他看着自己爲她親手塑造了一尊神像,他的血救不了她,他便將自身的鬼氣渡進她的身體裏,讓她成爲跟自己一樣的“怪物”。

    可一直這樣過了很久,他源源不斷的往她身體裏輸送鬼氣,她的身體也仍是在不停的趨近腐壞。

    他救不了她。

    他不知道這樣做的自己究竟是詭骨還是她記憶裏的“易停雲”。

    他看着這裏的人似是毫無察覺一般,祭拜着一尊已經被替換過了的神像,他們仍舊那麼虔誠,可又好像有什麼在冥冥之中變了。

    他就這樣一直守在神像邊,始終不曾真正改變過什麼。

    將一個已死之人救活是連真神仙都做不到的事,他這個誕生不過百年的鬼又怎麼可能做到?

    他越來越分不清自己與“易停雲”的區別,亦或者說這一切都是他的妄想,鎮裏被血色侵染的那一頁或許從始至終都是他的手筆。

    他就這樣一直陪伴在一具早已腐壞的屍首身邊,直至自己也死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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