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虔不答,裴皎然也不理會他。低頭去翻閱秋稅的賬冊。她知道自己剛纔那番話,已經成功唬住了他。

    一時半會,李虔也想不出來要如何回答。

    她調查過李虔的履歷,和趙郡李氏沾了些裙帶關係。可惜因着早就出了五服,那邊壓根就不知道自家還有這號人。更何況只是個小小的縣尉。

    伸手從眼前湘妃竹筆架上,取了支羊毫筆下來。在辟雍硯裏沾了沾,攤開白鹿紙,執筆而書。

    松煙墨的香氣隨着裴皎然的動作散開。盈於室內。

    垂着首的李虔,擡頭覷了眼裴皎然。又飛快地低下頭。

    察覺到李虔的動作,裴皎然眼泛譏誚。

    不多時,她擱筆。看着白鹿紙上的字,舒眉輕笑。

    “漢書地理志中所記,康、安、曹、石、米、何、火尋、戊地、史皆爲昭武九姓。九姓至漢時便有。”屈指叩着案几,裴皎然語氣輕描淡寫,“本府知道他們是河西豪族,但是也並非不能撼動得罪。”

    話音落下,李虔一怔。似乎是不敢相信會從她口中聽見這樣的話。

    無視李虔眼中訝然,裴皎然揚脣,“半個時辰過去,李縣尉還沒想出來該如何判麼?”

    李虔聽了,嘴角抽搐一下。這裴皎然怎麼跟變了個人似得,以前溫潤如玉,又彷彿一潭死水。而今卻如新月猶帶銳芒,行事也透出個狠厲勁來。

    背上開始沁出汗水,在河西的秋季被風一吹,李虔打了個寒顫。他彷彿跌入陷阱中的獵物,稍有不慎就會命喪此間。

    “稟明府,王家帶了好幾個人來。在外面請求見您。”

    聽着庶僕的聲音從外傳來,裴皎然斜眄李虔一眼。神態自若地拖起他往外走。

    “帶他們進來吧。”

    看客不齊,戲如何演?

    等庶僕領着王家那些人進來時,裴皎然和李虔已經分坐。一個高坐上位,笑語盈盈,一個低頭坐在下首,抖如篩糠。

    最先進來的是一個頭發半白的婦人。

    也不等裴皎然開口,瞬時跪下去,掩面大聲痛哭起來。

    跟她一塊進來的幾個中年男子,皆是胡人模樣。見狀低頭寬慰起婦人來,可婦人卻是越哭越兇,最後竟膝行着爬向裴皎然。

    眼瞅着婦人即將爬到自己跟前,裴皎然終於開了口。聲線平淡無波,“夫人,這裏是縣衙公堂。”

    平靜的聲音裏聽不出任何情緒來,甚至於毫無人情味。

    “明府,王家夫人也是悲傷過度,纔會有如此舉動。還望您海涵。”

    說話的是位穿着翻領窄袖袍的男子。

    “你們是?”

    “小人姓曹名諒。”說着曹諒又將其他幾人介紹一遍,復又道,“我們和王家郎君都是異性兄弟。王兄不幸殞命,留下孤兒寡母。我等看不下去張家行徑,特來替其討個公道。”

    藏了鋒刃的桃花眸從衆人身上掠過。 裴皎然倏然斂眸。

    昭武九姓皆是豪族,做得是西域和中原的生意,豈會和晉昌縣一個小小的布莊老闆有瓜葛。不過他這番話,倒是讓這些豪族牢牢地佔據了義字。

    義字如何寫?爲兄弟兩肋插刀。

    “卷宗本府已經看過,差不多可以結案。不過麼……還是有許多細節需要再思慮一番。李縣尉,你把草擬的判書念給他們聽聽。”說完裴皎然飲了口茶。

    衆人的目光皆落在李虔身上。

    被衆人看着不自在的李虔,深吸口氣。沉聲道:“根據夥計和賬房所述,張吉與王德鬥毆。是張吉憤怒之下將王德推搡倒地,置其死亡。按律毆人死者,處絞刑。但……”瞪了裴皎然一眸,又道:“某又仔細閱過證詞,再去布莊查看過,也走訪過四鄰,發現與證詞有出錯。二人看上去是在互毆,實則爲張吉過失而殺。王德有腿疾,一到天冷便腿痠無力。推搡之下,自然容易跌倒。按律當徙三千里。”

    聽着李虔的話,裴皎然眼波浮笑。嘴角揚起一絲弧度,有一切盡在掌握中的架勢。

    李虔的話甫一落下,堂內瞬時響起七嘴八舌的議論聲。

    跪坐在地上的婦人,一臉茫然。看看李虔又轉頭看向裴皎然。

    迎上婦人茫然的目光,裴皎然抿脣。

    雖然這婦人喪夫,只剩下孤兒寡母,十分可憐,但這一點不能作爲同情的理由。

    畢竟在情理之上,還有法理,而她是執法者。所謂法者,不該有失偏頗,更不該偏於弱者,而枉顧事實,亦或者服於強者,而欺凌弱者。

    法爲天地之法,當執行不怠。

    “裴明府,分明是張家鬥毆殺人。您這樣判是不是有失公允。”曹諒皺眉道。

    “是否公允,請仵作來便知。”瞥了眼身旁立着的楚宥,裴皎然莞爾,“去請仵作。另外派人把張家人和案犯張吉一塊帶來。”

    “諾。”

    兩家聚齊,這案子才能開始。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楚宥領了四五個人進來。

    其中張吉身帶鐐銬,神情沮喪地望了望四周。

    “許仵作,你把看見的一併說出來。”裴皎然疏漠道。

    “是。”許仵作睇目四周,朗聲道:“卑職已經驗過屍體。除了腦後一處傷痕外,身上並無其他淤傷之處。”

    聽了仵作的話,王家人臉上更是難看。

    在曹諒正欲開口時,裴皎然道:“適才仵作已經說了死者身上無毆傷,那麼便不能以毆傷判之。但是張氏騙人錢財在先,之後又過失殺人,所以……”

    還不等她說完,那王夫人騰地一下從地上爬起來。衝到張吉面前甩了他一巴掌,破口大罵。

    聲音洪亮且尖銳,哪有半分剛纔神情懨懨的模樣。堂上衆人見狀連忙避到一旁。

    可憐那張吉身帶鐐銬,跑不了。只能站在原地挨王夫人的打,還沒一會就跪地求饒。

    “王夫人,擾亂公堂可不是小罪。”裴皎然涼涼道了一句。

    話落曹諒幾人連忙衝上前拉住王夫人。小聲勸解起來。

    “明府這案子難道就這樣判?要不是王家那老東西攔下我兒,怎會被推搡摔倒。”張老翁一臉不忿,“還有什麼叫我兒先騙人錢財。”

    瞥了衆人一眸,裴皎然懶得再同他們廢話,“以次充好,意圖騙人錢財,被人發現後拒不承認。本府以律判其過失殺,已經是法外開恩。李虔你擬判書,本府蓋印。再有擾亂公堂者,臀杖五十。”

    聽得脊杖五十,衆人紛紛閉口不言。面上仍有不滿。

    一個時辰後,李虔擬好了判書。在裴皎然閱過無誤後,當堂宣判。

    經過剛纔一幕,張家人已對裴皎然上分畏懼。這下聽了判書,更是不敢反駁。一臉悻悻地站在原地。

    “裴明府……”曹諒盯着裴皎然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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