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不。任何紛爭的來源,大多都和利益分配不均有關。只要他們一日不表明自己有意反叛,都是朝臣,朝廷的政令自然也能落到他們頭上。如此即使節帥不反叛,底下的軍士們爲了自己生存的利益也會把他推上去。”裴皎然仰首,眸中笑意深邃,“而爲了保命,節帥只能順應衆人需求。這是自下而上的生存之道。”

    生於世上,只要利益存在一日,那麼鬥爭也會永不停歇。中樞與皇權、中樞與藩鎮的鬥爭更是無法避免。

    古來變法改革者甚多,但甚少有人能夠兵不血刃的。而執政者手握的權力,不過是威懾各方,擁有了談判的資格。能夠在可接受的範圍內決定出一個最完美的方案。

    “嘉嘉,今日聽你一席話,我豁然開朗。”武綾迦看向她,微微一笑。

    迎上武綾迦的目光,裴皎然沉眸嘆了口氣,“不過麼削兵,還是得保證左藏有足夠的財賦支持,而且還得取得朝臣的支持。否則只會向桓宣武三次北伐一樣,無疾而終。”

    削兵是能緩解左藏財賦的壓力,但同樣也面臨着諸多危險。

    先不論眼下左藏和內庫的財賦是否夠用,首先要考慮的就是如何讓削兵的政令完美的推行到各處藩鎮,且不觸動大部分藩鎮的利益,然後再取得朝臣的支持。

    這樣即使是三鎮反叛,朝廷和其餘藩鎮上下一心,自然也能夠順利征討河朔三鎮。反之則會半途而終。

    “你是不是已經有主意了?”武綾迦睨她,“你要是沒主意的話,只怕也不會提此事。”

    “嗯。大概有了個思路。人皆逐利,但利也分輕重。只要讓他們覺得此舉有益,自然會依從政令。綾迦,人對利益的訴求是永恆不歇的,但是沒有誰喜歡混亂世道,而鬥爭亦是永恆存在,可陷害卻不是。你我能做的就是將權力放於合適之處,以此掌控話語權來決定利益分配。”裴皎然絳脣上牽,眸光銳利。

    話音落下,二人相視一笑。她們皆承先祖遺澤得以入仕,儘管所歷不同,目前地位也不一樣。

    但是二人皆對權力有所渴望,而且並不甘願只做權力的附庸品。她們理想一致,懷着同樣的熱忱與勇氣,一步步通往權力的寶座。

    “行了。我該走了,再不走外面那些人怕是得起疑。”說罷裴皎然用力握了握武綾迦的手,“阿綾,身在此中,一定要提防身邊所有人。不要因爲有人和你交好,就對其予以極大的信任。”

    “我知道。可我還是願意信嘉嘉。”武綾迦笑着回了一句,並且也握住了她的手。

    二人目光交匯,恰好一縷金線刺破窗紗落於二人面上。

    鬆開手,裴皎然面上浮起慍怒,冷哼一聲轉身離去。出門前,還不忘摔了桌上的茶盞。

    推開門,裴皎然睇目四周,幾個戶部僚屬見她出來,紛紛面露笑意,大有示好之意。

    目光從幾人身上掠過,裴皎然挑脣,“都無事可做麼?”

    幾人聞言紛作鳥獸散。

    裴皎然踱回了自己的公房,見杜員外已經站在裏面。略微思?一會,緩步走了進去。

    “比部那邊怎麼說?”裴皎然斂衣坐下,溫聲道。

    “比部說您彆着急,他們已經在進行最後的核算了。”杜員外瞥她一眼,低聲道:“約莫五日後就能把賬冊移文過來。”

    聞言裴皎然莞爾,“這樣啊。那我們在等等吧。你去把河朔三鎮以往的賬冊拿來。”

    “三鎮的賬冊?您看它做什麼?”

    “自然是有用。問那麼多做什麼?你再帶幾個人去,免得你一個人搬不動。”裴皎然幽幽道了句。

    杜員外看看她,應喏離開。約莫半個時辰以後,他帶着四名令史捧着一大摞賬冊魚貫而入。

    “侍郎,您一個人要看這麼多麼?”

    “是。”裴皎然擺擺手,“你們都去忙。我這裏不需要人。”

    翻開河朔以往的賬冊,裴皎然提筆在一旁的紙上書寫起來。約莫兩個時辰後,她已經在紙上洋洋灑灑寫了一堆。

    吹乾墨跡,裴皎然將書信摺好塞進了信箋裏。出門沿着廊廡往尚書省的公房走。

    “裴侍郎,怎麼突然來了?”賈公閭注視着微笑道。

    裴皎然頷首低眉,恭順一笑,“您還記得此前下官提過的,削藩鎮以肥神策麼?”

    “自然。此事老夫這幾日也有思量過,但是沒多少頭緒。你來此,可是有想法?”賈公閭揮手示意她坐下,“說說你的注意。”

    “是。朝廷在軍費的開銷素來極大,且先不論神策軍消耗如何。各道諸君離開藩鎮征討都需要靠度支供給,可度支哪有錢呢?下官翻閱賬冊發現無杖可打的時候,甚至有不少節帥虛佔兵額賣給富商來喫空餉,亦或者瞞下陣亡士兵人數,以此謀錢財。”裴皎然擡首睇了眼賈公閭,繼續道:“眼下國庫沒錢,河朔三鎮卻日益強大。下官以爲何不如推行削兵,這樣朝廷不僅能有錢入左藏,還能壯大神策軍的勢力。只要神策勢強,何懼河朔三鎮?”

    說完裴皎然順勢垂首。她粗略計算過,朝廷每次征討,一名軍士約等於三個人的錢,一月至少消耗中央財賦一百三十萬。

    據她所掌握的信息,有些諸道派兵出境征討,未必真的願意出力。他們只需要向中樞上報兵額,以此套取戶部的預算。這些兵額亦真亦假,但是朝廷必須支付這筆錢。

    睨着她,賈公閭目光冷了下來,“藩鎮節帥可沒你想象中那麼簡單。裴皎然行事不能紙上談兵,你能保證他們不會興兵造反麼?”

    “反叛的原因,是因爲利益沒有談妥。可朝廷不要他們手中的權,只是要錢。下官以爲削減兵額對他們並無任何實質的影響。這是下官擬好的方案,您請過目。”裴皎然溫聲道。

    削兵怎麼會沒有實質上的影響呢?當然是有的。只不過背後的這些問題,她並不打算全盤告知賈公閭。只需要讓他覺得削兵能讓朝廷斂財就足夠了。

    賈公閭聞言道:“東西留下吧。此事我自會和政事堂的諸位相公們商討一二。”

    心知這項推行政令會觸及各方利益,自然不可能一蹴而就。只是藉此事再推動賈公閭爲朝廷斂財的心思,一旦此議在政事堂的會議上提及,必然波及朝會。而屆時才能夠讓各方都參與討論。

    “喏。相公若無事吩咐,下官先行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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