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此事容不得拖延。三鎮反叛之心昭昭,他們以削兵爲名,斥責王相公他禍亂朝綱,要清君側。就算這次朝廷妥協,殺了王相公讓他們退兵,來日他們還會以其他理由起步反叛。此舉只會助長他們的囂張氣焰。趁勢反攻,那些觀望的藩鎮以後再也不敢有這樣的心思。”岑羲沉聲道。

    看得出魏帝已經開始動搖,岑羲連忙接着道:“陛下,切莫放棄這大好機會。”

    聒噪的蟬鳴聲越來越烈,殿外的夏陽也格外的燥人,一切皆如置身火上。炎夏之中,雖然有消夏之物,但是整個殿宇仍舊讓人覺得燥熱難耐。

    “我們還能和他們好好談談。”魏帝道。

    “陛下,談有兩種方式。一種是中樞向地方妥協,一種則是以暴力維持秩序。從古至今往往第二種最有效。既然現在我們有能力解決問題,爲什麼不效仿當年的漢文帝呢?”

    聽着岑羲的話,魏帝蹙眉。聲音隨之沉了下去,“以暴力維持秩序固然好,但征討河朔同樣意味着有風險。倘若他們全軍覆沒,朝廷還有誰可用?每每有戰事受苦的,還是天下百姓。”

    岑羲聽了卻是一嘆,俯身叩拜,“陛下,前人曾言,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如今左藏艱難,朝廷爲維持支度國用,不得不推行各種苛捐雜稅。太宗皇帝常以前隋爲鑑,汲取經驗。如今江淮賦稅最重,於前隋君王好大喜功,大興土木頗爲相似。因三鎮背離而苦一道百姓,最終導致天下大亂。無論之前有多少豐功偉績,史書上都少不了抹黑質疑之言。倒不如先苦衆人,三鎮重入囊中,如何不能使百姓安寧?”

    “你倒是和裴皎然所見略同。”魏帝如刃般的目光落在了岑羲身上。

    岑羲蹙眉,斟酌着開口:“裴侍郎她年輕有爲,來日必能成爲輔佐朝政的肱股之臣。臣已是風燭殘年,能和裴侍郎想法一致。也只是碰巧罷了。”

    年輕有爲,肱股之臣?從看見裴皎然第一份奏疏的時候開始,他就知道這位女狀元遠比旁人更具野心。

    她獨自在權海中掌舵,謹小慎微又懂得審時度勢,一點點地蠶食着那二人所建立的權力壁壘。而且比起其他人,被權力驅使着服從前行,她更看重掌控權力。

    此時的魏帝又看向案上那份名爲《論同州均田狀》的奏疏,那方明鏡剎那間化爲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刃,遞到了他手裏。

    “陛下,若陛下再不做決定。死得可就不止一個晁錯了。”

    魏帝看着面前那柄寒刃,刀鋒虛攬下一脈清光,清光瀲灩銳利。往日被河朔三鎮輕視的樣子還有先帝臨終前的不甘,如同開閘泄洪一般竄進了腦海裏。作爲帝國的掌舵人,他也有許多的考量,從前人肩上接過重擔。而今他亦想把真正的平寧家國,交到太子手中。

    可這片權海中,又有幾時可以風平浪靜。

    魏帝斂眸喟嘆,“你之所以要把他們支出去,是不想讓人覺得你想參與中樞之間的爭利吧?”掀眼看向岑羲,如同例行公事一般抽了一卷奏疏出來,示意他去拿,“這是裴皎然寫的奏疏,你自個看看。”

    這份奏疏着實令人意外,魏帝實在沒想到裴皎然膽子居然這般大。但他卻不認爲是權德晦動的手,更像是一場裴皎然親自策劃,讓中樞對付地方的密謀。這個出身江南普通庶族的侍郎,卻能像世家大族一樣,清晰地判斷出君臣之間的暗流。

    並且用最有效的實情,和句句出自肺腑的諫言,來逼他面對背後的暗流。可她卻忽略了一點,居高位者尤其是君王,往往都會有身不由己的時候。

    政令雖然出自他之口,但是草擬、駁議和執行的權力卻在三省手裏。而他即使讀懂了過程,知道結果。爲了讓三省能夠互相牽制,還是隻能默認發敕。

    因爲朝廷的運轉離不開這些人。

    岑羲此時已經看完了奏疏,訝然一寸寸浮於他眼中,“上佳之作,文采斐然。但是卻又膽大悖逆,全然不考慮後果如何。”

    “她這是想逼朕,讓她出任同州刺史。新令的實施總得先試在推。可是她也不想想,這麼做其他人會不會放過她。”魏帝失笑道。

    “陛下,臣倒是覺得可以讓裴侍郎去試試看。她的條理清晰,且一針見血。要是此政令在同州可以推行成功,其他州府縣廨也會競相效仿。如此中樞也能掌握各州實情。”

    “看樣子,你也希望這條蛟龍出去攪弄風雲。”

    岑羲聞言一笑。

    此時神策軍的校場內,李休璟正在檢閱右神策軍的操練情況。頭頂的夏陽烤的人,大汗淋漓。他解了外裳,露出裏面的半臂。襆頭上的紅抹額在風中微晃着。

    自從他從同州回來以後,魏帝就再也沒下過任何要他出徵的敕令。卻仍舊每天讓他操練右神策軍,隨時出發。感受着校場上一衆將士目中流露出的殺伐之意,他知道他們渴望飲血來建功立業。他又何嘗不是呢?多年的冷置讓他更加沉穩,卻也更迫不及待地在朝中站穩腳跟。

    不知不覺,他忽然想到了裴皎然。

    那雙無情無味的眼睛下,對權力極致的渴望。

    “將軍,大傢伙已經訓練了兩個時辰。天氣熱要不要歇一會在練?”馮元顯的聲音拉回來他的思緒。

    李休璟頷首。

    馮元顯與賀諒二人將軍令傳達了下去。

    見軍士們都去歇息,李休璟則走到一側的廊廡下坐下。解了釦子,打着便面汲取涼意。

    “將軍喫口瓜。剛從井裏撈出來的,沁涼得很。”馮元顯遞了瓜給他,見他不接。只得道:“碧扉娘子已經被裴家人接走。您怕是隻能另外寫信給裴侍郎了。”

    聞言李休璟擡頭剜他一眼,接過瓜狠狠咬下一口,入口果真沁涼甘甜。

    “將軍你這樣子,實在太像閨中怨婦。裴侍郎怕是不喜歡您這模樣。”馮元顯不忘補了一句。

    他話剛說完,頭上便捱了一記爆慄。等他回過神,李休璟已經起身走了老遠。

    見狀馮元顯大喊,“將軍您跑什麼?我又沒說錯。”

    “囔什麼?我去上個茅廁罷了,大驚小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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