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已至,瑞雪驟降。此前被暴雨沖塌的橋樑也被悉數修好,水利工事也即將動工一大半。

    州府的後院裏裴皎然坐在窗旁閱文書,面前的案上還有一盞殘茶。她剛剛送走都水監的技術官,眼下正在看對方呈上來的賬簿、圖紙和水利工事的圖籍。

    檐下的銅鐸被風吹得打旋。

    擱下手中最後一卷書,裴皎然伸手捏着眉心,閉目喟嘆。河朔的戰事一天比一天焦灼緊張,按照李休璟信上的說法。田旻已經逃脫了好幾次,前幾日在官軍包圍魏州城時,派了心腹沿小路出逃,去勸降獨孤博和已經歸降朝廷的成德舊將王宥。

    這二人她有所耳聞,一個是現任的幽州節度使,一個是在殺了李唯嶽後投降朝廷,因功獲封恆冀都團練觀察使。

    前者因爲沒能得到富庶的深州,又因索取恆定七州的賦稅來充作軍餉一事,未被朝廷准予,而心生怨懟。後者則是因爲未能覺得自己功績在深趙都團練觀察使之上,卻不能獲封節度使和趙、定二州。以至於讓魏州的田旻鑽了空子,遣使策反二人。

    也因着二人的反叛的緣故,使田旻得以起死回生。朝廷爲了順利平叛,又派了朔方節度使秦懷義率神策兩萬人征討獨孤、王二人。第一仗倒也還算順利,誰曾想他因初捷懈怠,被獨孤、王二人反攻,致使官軍大敗回營。

    想到這裴皎然嘆了口氣。原本她也不覺得仗一旦開打就能速戰速決,但是橫生出這麼多枝節來還是令她意外且煩躁。

    她遊歷各方時,在路上舟車勞頓一個月便覺得辛苦。軍士們征戰數月的辛苦更是無法想象,且先不說喫喝拉撒睡就極爲講究,長時間離家也讓軍士們十分思念家人。再有各道出兵的衣料供給,也給朝廷頂大的壓力。

    朝廷賦稅仰於江淮,此前賦稅被山南節帥和淄青節帥合圍堵了一段時日。如今雖然已經暢通,但是誰也沒法保證蔡希烈會不會生出異心。魏帝只能儘可能地給予安撫,免得再斷了朝廷財運命脈。

    將腦中思緒理了一遍,裴皎然皺眉。原先她也沒太想成爲同州刺史,可是考慮到新令的推行必須有州作爲嘗試,又因她想避開外敵鋒芒的緣故,自請留在了此。但現在河朔戰事打得一團糟,倘若她一直留在此,指不定朝廷的方向就變了。

    她一離京,戶部又變得一團糟。連帶着左藏再次被內庫侵吞,被延資庫把手伸進來。更要命的是戶部以左藏無錢爲由,再度提高了除陌錢,又將飛錢牢牢把握住。此舉引發了許多商戶百姓的不滿。

    河朔戰事不知何時能結束。她擔心,一旦激起民憤,朝廷就不得不和河朔藩鎮妥協。以後再想收復三鎮也就難了。

    低頭看向桌上的賬簿,裴皎然深吸了口氣。

    “使君,般若寺的主持送了信來。請您後日去參加般若寺準備的講經法會。”庶僕在外道。

    聽着庶僕的聲音,裴皎然蹙眉。

    她來同州以後,和同州大小佛寺都沒有任何交集,也暫且沒有把主意打到他們頭上。但是眼下卻請她去參加佛法大會,實在是蹊蹺。

    回了句知道後,裴皎然打發庶僕退下。自己則起身步出了屋舍。

    枝頭被積雪壓彎,檐下結着冰凌。

    “你怎麼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周蔓草的聲音至前方傳來。

    擡首望向門口,裴皎然倚着朱漆廊柱抱臂而立,“般若寺的主持請我去參加講經會。可是我對佛經並無興趣,但是又不得不去。”

    “就不能尋個藉口推脫麼?”瞥見她露在外面的手指凍得通紅,周蔓草把秀爐塞進了她懷裏,悠悠道:“你似乎並不喜歡佛家?甚至說一點也不信。”

    看了看懷中卷草紋袖爐,裴皎然牽脣哂笑一聲,“蕭衍崇佛,結果餓死臺城。他們要是清修渡世,只傳授義理也就罷了。可偏偏不安分,大肆侵吞百姓土地。實在叫人不喜,但又偏偏是百姓寄託所在。”

    “百姓們生於塵世總得有個寄託。昔日黃巾之亂,孫恩之叛也於此有關。百姓們篤信宗教能夠慰藉他們的心靈,讓他們死後得以成佛成仙。所以纔會信了他們的鬼話。”周蔓草緩聲道。

    “有寄託可以,但是張角和孫恩之亂皆和民怨有關。二者洞悉民怨,假借神言來爲自己的反叛創造合法性。”裴皎然輕嗤,“百姓們不滿朝廷,自然覺得這二人是老天派來拯救他們的,紛紛響應造反。雖然叛亂最終平定,但是也因此搭上了東漢和東晉的國運。”

    “這麼一說,宗教和政治是不能綁在一塊的。可爲什麼歷代君王總愛受命於天四字?”

    聞問裴皎然莞爾,“這兩者不能混做一團來談。君王繼位多樂於用君權神授來提倡得位的合法性,但是宗教勢力一旦過大則會威脅到皇權。所以君王往往會借用宗教的力量來達到自己的統治,但在利用宗教的同時,他們會忽略一點。理義越是強大的宗教,對信徒的控制力也會越強。用的好則是好,用不好則是一團糟。蕭衍是利用宗教達到目的的第一人,但最終下場並不好。”

    想到蕭衍,裴皎然不禁唏噓。作爲竟陵八友的蕭衍,文武雙全。能夠想到利用佛教出入世,且被世家推崇的情況,和道家、儒家在一塊。並取三家之優點來維護自己的統治,實在是令人歎服。但是可惜最終自己成爲佛教的利用品,同時無法調停矛盾,以至於各州民怨四起。

    “所以你不喜歡佛教,是因爲覺得他們並非善類,且爲禍百姓?”周蔓草詫異道。

    “是不是善類,我說了不算。要看他們到底是怎麼弘法的。”裴皎然似是想起什麼,“不過剛剛和你這麼一聊,倒是點醒我了。我聽過慈恩寺的法會,許是有人想借此生事吧。畢竟我那日說了句大不敬的話。”

    “那你還要去?”

    “當然得去聽啊。”裴皎然將袖爐還給周蔓草,“你且和鳴鸞走一趟般若寺,聽聽這般若寺信奉何種理義,再打聽一下有沒有長安的人來過。”

    她未穿官服,一身家常的天水碧襦裙。在這方皚皚冬雪中更顯得整個人冰冷銳利。她倒要看看長安那些人打算玩什麼花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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