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帳外整齊劃一的腳步聲,裴皎然睜開眼。她原本不是貪睡之人,但是經昨夜那麼一鬧騰,再加上此前已經是心力憔瘁。又遇見個能讓她身心適意者,這纔多睡了一會。

    她翻了個身。正欲扳開落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卻覺得腰上仍有熱意。裴皎然似乎是想起什麼來,喉間翻出聲輕哂。

    “嘉嘉。”李休璟睜眼看着懷裏的裴皎然。

    “做什麼?玄胤你還不起來麼?再不起來的話,怕不是要傳出將軍倦閱軍的流言。”裴皎然揚脣微笑道。

    聞言李休璟瞪她一眼,極不情願地下牀裹上擱在一旁的裘衣。回頭看了眼一臉閒暇躺在行軍牀上的裴皎然。深吸口氣,繞過屏風往外走。

    得虧裴皎然身量不重,他又尚且剋制。不然恐怕還得傳出更令人汗顏的流言來。

    出了營帳,李休璟一臉神色自若地往火房的方向走。拿到水盆和朝食後立刻往回走,眼神不自覺地往旁邊瞟。

    幸好。沒人瞧見他。

    等李休璟回來的時候,裴皎然已經穿好衣物。盤膝行軍牀上,在她身旁是斑斑點點的被褥。她擡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掃了眼滿榻狼藉,李休璟道:“你先去洗漱,這些東西我來想辦法。反正是我弄的。”

    “好啊。”裴皎然含笑回了句。

    裴皎然動作極快地洗漱了一番,等李休璟就着她用過的半盆水洗了把臉後,她已經坐到了小案前。

    “大將,有急報。”賀諒的聲音自外傳來。

    聞言裴皎然轉頭看了眼,立於屏風後的李休璟。起身也不掀簾子,徑直探了手臂出去接信。

    “河朔的急信。我拆了?”裴皎然溫聲問了句。

    “拆吧。”

    裴皎然展信閱畢,轉身對着屏風後的李休璟道:“兩件事,你先聽哪件?”

    “你自己決定就好。”李休璟抱臂倚着屏風溫聲道。

    “獨孤博欲引回鶻出兵相援,並許諾河南的財帛士女相贈。蔡希烈在寧陵受阻,不得不罷兵退守壽州。”

    對於獨孤博的舉措裴皎然並不意外,獨孤家兄弟同鎮幽州多年。原本搭上的就是河東豪強這條線,想以此破殼新生。又礙於河朔藩鎮勢力強大,爲了自保,他這些年少不得和回鶻打過交道。眼下獨孤峻在長安稱帝,又封獨孤博爲皇太弟,獨孤家能不能登上帝王寶座全看此舉,也難怪他會這麼上心。不過要是她的話還是做不出這等事。

    畢竟玩弄政治歸玩弄政治,不割讓國土於外敵,或者縱容外敵掠民,是政客的底線。

    屏風旁,李休璟正在系衣襟上的扣子。動作頓了頓,隨後道:“回鶻未必會答應獨孤博出兵。不過蔡希烈兵敗退兵,只怕無暇在顧及控制江淮的漕運,李皋那邊也是自顧不暇。漕運通了,朝廷的壓力小了,你的壓力自然也小了。”

    說完李休璟繼續繫着護臂。

    他在來的路上就聽說她不僅入政事堂,還一個人管着戶部。即便有武綾迦相幫,可仍舊有那麼多事要她處理。打從他瞧見她第一眼開始,便在她身上察覺到了,隱藏在強橫之下的疲態。他知曉她很累。

    裴皎然一笑,將信箋揉成一團。丟進了腿旁的火盆中。看着炭火細噬着玉版紙,眼中浮起思量。

    河朔戰事她無法干預。如今唯一能令她分心的就是秦懷義的態度。

    她此前挑唆秦懷義剪除王璵時,就隱隱約約覺得此人亦有野心。而他固守不進,雖然說他給的理由合情合理,但是昨日在營裏瞧見的種種,她越發確定他的野心不止於此。可是偏偏又顧慮頗多。

    秦懷義似乎想和獨孤峻達成一致利益。那麼她可以斷定,二人已經有了書信往來。並且雙方皆在嘗試如何達成一個完美的平衡。

    如此一來,有些事情反倒變得不那麼着急了。

    屈指輕叩着案几,裴皎然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忽地一笑。勤王有功的蕭懿被毒殺後,其弟蕭衍打着爲其報仇的名義成功奪位。蕭懿的死,讓蕭衍不僅少了個擋在面前的大山,甚至之後所有行爲,也變得名正言順起來。而現在能如此心狠手辣佈局的,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賈公閭。

    此斷論一出,裴皎然頃刻間回過味來。那日秦懷義爲何會有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一說。敢情他是在告訴自己,在她之前,就已經有人來找過他了。雙方都覺得他可利用。

    如今他們皆在玩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伎倆,餘下的便是看誰更技高一籌。

    “秦懷義態度模糊,且陛下又算不上特別信任他。”裴皎然撥弄着碗裏的粥,“王璵被逐出中樞。他的勢力我還沒來得及接管,就被陛下刻意引着自領了宣慰使的任務。若是讓秦懷義拿下長安,迎陛下歸都。中樞必須給出個超規格的封賞來,這個封賞又得掏空戶部。我並不想給。”

    李休璟此時已經從屏風後走了過來。一邊繫着蹀躞帶,一邊斂衣坐到裴皎然對面。神色溫和地看着他,“你之前不是以韓信喻過秦懷義麼?你可記得韓信因何而死?不過麼眼下還不是殺秦懷義的時候,他畢竟有功。”

    聞言裴皎然頷首,秦懷義解奉天之圍是實打實的功績,可是他逼魏帝貶謫臣子於外也是事實。真要讓他領了大功,又得了獨一無二的封賞,無論是對於中樞,還是對於皇權而言都算不上好事。而秦懷義本身就是朔方節度使出身,朔方是軍事要塞,他得到的封賞越多,意味着朝廷對藩鎮的利益割讓也會越大。

    她此前精心謀劃的一切,都會因這潑天的封賞而變化。其餘諸鎮的野心,也會因此生出來。

    “真累啊。果真入了朝局,就沒有一件事情是輕鬆的。”裴皎然移目望向碟子裏黑漆漆的醬菜,往粥裏夾了些許,“這要是江淮的漕運通了,事情會更多。陛下在奉天許諾衆人的封賞,指望吏部是不行的。多半又得落到戶部頭上。想到要封賞,我就心痛得很。”

    那日奉天城陷入苦戰,她在乾陵祈風。並不知道城中情況具體如何,之後聽說陛下爲了激勵衆將。特意拿了許多空白告身出來,作爲嘉獎,沒有空白告身,就讓他們寫在有功者的身上。君無戲言,沒有這些人捨命相護,奉天未必能守住。這時要安撫這些人,只能由戶部出錢給予賞賜。

    李休璟瞥了裴皎然一眼,往她碗裏添了醬菜。畢竟軍中的醬菜味道還是不錯的。目光順着她絳脣,移到了雪頸上。不由自主地嚥了咽口水,豈料她的目光看了過來。他偏首就着剛纔的話題繼續道:“戶部捉襟見肘,長安內庫的錢卻取之不盡。獨孤峻爲了拉攏軍心,大量的賞賜衆人,連我阿耶也不例外。不過阿耶他沒接受。”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