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泰門。

    在鏖戰過後,神策軍和獨孤峻部各自領兵暫退。天色漸晚,而雙方皆有不同程度的戰損,再進攻無非是兩敗俱傷。城頭上,獨孤峻目光冷銳地望向神策大營。他剛帶着長子屍首回去,還來不及哀傷,韓旻便派人請援。同時又傳來消息,西邊的徐緘也從咸陽拔營出發。

    獨孤峻深深地吸了口氣,目光移到城頭那些軍士的身上。暮色下,軍士陸續換防休整。在他們臉上捕捉不到任何情緒變化,似乎所有情緒都掩蓋在血色下,剩餘的只有麻木漠然。兩名軍士擡着一捂着斷臂的軍士從他面前經過時,那斷臂軍士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忽然從擔架上翻了下來,徑直撲向他。嘴裏唸叨着,爲什麼要謀逆。左右軍士見狀連忙衝上前架開那人,而那人一面掙扎着,一面轉頭看了他一眼。掙脫同袍的壓制後抽出左邊那人的橫刀,奮力地貫向自己心口。鮮血霍地順着刀刃流下。

    耳邊是同袍的呼救聲。獨孤峻站在原地盯着那具失去生命的年輕軀體。他想起了死去的長子,他又彷彿聽見裴皎然譏誚的笑聲。

    僥倖的存活並不值得慶幸。只要戰爭一日沒結束,每一刻都是煎熬。死者長埋於異鄉,而倖存者,則擔心自己是否會成爲下一座孤墳。

    跪倒在那死去軍士的屍體旁,放聲痛哭起來。

    他在以他的方式向這位曾經爲他出生入死的軍士致哀,同時向自己的長子致哀。

    “好生葬了吧。按陷陣的功勞,給他發賞錢。”獨孤峻頓了頓,“差人送他家裏去。”

    甩開左右的攙扶,獨孤峻從地上爬起來。拂去面上的淚水,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靜。他轉頭望着天邊殘陽,目中隱有憤恨。

    幾日的交手,獨孤峻已經見識到李休璟是如何用兵如神的。一次次身先士卒,毫不怯戰地進攻,着實令人對其心生佩服,感慨一句虎父無犬子。然而即使再欽佩對手,此時也容不得他退卻。即使神策軍的兵力和自己相比相差甚遠,但是奪下長安的首功驅使着他們一次次無畏的進攻,這一點他實在比不了。

    他摸向自己的脖頸,好些個名字從史冊中躍至他眼前。爾朱榮、蘇峻、侯景......這些人拼盡全力想要打破壁壘,哪怕僥倖觸摸過權力的寶座,可最終都委頓在其上。生前功績悉數被當朝否定,最終留於史冊中的罵名多於誇讚。

    倘若自己贏了呢?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步上他們的後塵?

    思緒至此,獨孤峻策馬奔回太極宮。迅速召集衆將,進行明日的作戰部署。

    長安坊市林立,並不適合大規模的巷戰。他也清楚李休璟之所以攻打北苑的原因,無非是不想驚擾百姓,好藉着此事爲神策軍正名。

    “韓旻,你帶人趁夜把光泰門的缺口堵上。”獨孤峻道。

    “喏。”

    “李休璟必會經過白華門。李希倩你率千騎埋伏於此,堵他後路!”

    敲定完作戰部署已是深夜。獨孤峻屏退了衆僚佐,獨自來到長子停靈的偏殿。

    看着棺中長子的遺容,獨孤峻眼露哀痛。儘管已經令內侍監好生收拾,可是他依然覺得長子走的不平靜,甚至於還沒有瞑目。

    伸手撫摸着長子的面龐,獨孤峻喃喃道:“兒啊,你放心。阿耶即便是死,也要讓裴皎然和李家上下爲你陪葬。”

    在偏殿枯坐一夜,獨孤峻換上鎧甲點齊親信軍士奔向李府。

    晨曦刺破濃霧,戰鼓號角聲亦起。

    神策營壘裏。李休璟亦點齊了兵將,在三辰日月旗和節度使旌節下以軍令誓衆。

    鼙鼓動地,風捲旆旌。

    站在光泰門上,可見神策軍從遠處急策而來。

    “去豁口那邊放箭!”韓旻聲音急切地道。

    昨夜他帶人連夜用木柵堵了豁口。眼下有此爲掩,縱然神策騎兵再兇猛,也無法突破箭雨的攻擊。

    神策先鋒被第一波箭雨逼退,只得暫且退卻。

    城頭的韓旻看準機會,命麾下出城斬敵。

    收到先鋒傳來的消息,李休璟看向前方。抽出橫刀直指天際,“汝等家人皆在城中。倘若讓叛軍勝,汝等家人性命難保啊,何故拒死?衆將聽令列隊,隨我突刺衝入城中,退者斬!”

    隨着李休璟一聲令下,衆人架起長槊。緊跟在他身後成角形陣,縱繮往豁口急奔而去。當接近豁口時,左右兩名騎兵分別甩出飛爪勾在柵欄上,調轉馬頭向後奔去,藉着馬匹的速度拽開了柵欄。

    沒了柵欄爲擋,神策騎兵衝翻了前排的盾兵。不等他們反應過來,下一瞬尖銳的槊鋒挑起了他們的身體,眨眼槊鋒透體而過。失去盾兵的掩護,步兵和弓手皆暴露在槊鋒下。血色化作分割線,將生與死隔開。叛軍恐懼地向後退去,紀律在這一刻成了空談。

    毫無章法的逃跑,反倒讓死亡來得更快。

    士氣大漲的神策騎兵踐踏着死者尚存餘熱的屍體,衝進白華門。

    承天門上,裴皎然負手望着北苑。一聲巨響從北方傳來,在這一刻旭日終於將籠罩它的濃霧徹底撕開。這道光芒和北苑沖天的火光在她眼中交疊,彷彿中樞的權柄這一刻落到了她身上。然而片刻之後,整齊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

    裴皎然緩緩轉過身,揚起脣梢。

    “太尉。”裴皎然笑着喚了句,純鈞劍亦現於手中。

    並沒有理會她,獨孤峻舉起了勁弩。

    掃了獨孤峻一眼,裴皎然挽了個劍花,輕哂,“太尉您還不逃麼?”

    “不殺你,難泄我心頭之恨。”獨孤峻扣動扳機,箭矢飛射而出。

    “叮。”裴皎然揮劍擋住了箭矢,轉身向下一躍。伴隨着口哨聲,駿馬的嘶鳴聲隨之傳來。

    見裴皎然又逃了,獨孤峻快步下了城樓。躍上戰馬,手持長槊追了上去。

    伏在馬背上,頭頂箭矢不斷。裴皎然挑眉,非她不能斬殺獨孤峻。只是獨孤峻要是死在她手裏,落在魏帝眼中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趁着朱雀門洞開,裴皎然揚鞭縱馬衝了出去。 一離開太極宮,她便往白華門的方向跑。而她身後是率親信追擊的獨孤峻。

    此刻李休璟也擊敗了來圍堵他的李希倩,正往太極宮去。

    忽然聽見急促的馬蹄聲傳來,李休璟揚首望向前方。

    “列陣迎敵!”李休璟反應迅速地下達了指令。他們的隊伍剛剛經歷過血戰,尚未結陣。叛軍忽然又來了一隊騎兵,必須要有足夠牢靠的陣型,才能保證他們不被衝散。

    追在後面的獨孤峻看着眼前已經結成槍陣的騎兵,蹙眉吼道:“裴皎然,你必須給吾兒陪葬。即使是死,我也要讓你們葬在一塊。”

    無視背後叛軍的轟然大笑。裴皎然擡眼望向前方,面上揚起笑容。

    “嘉嘉?”

    看着踏着晨光而來的裴皎然,李休璟準確地喚出了她的名字。他與她幸逢於瓜州,雖然有過數次合謀,但是好像從來沒有她主動奔向自己的時候。短暫幾日的分別,思念和擔憂佔據了他的心。他擔心再一次失去她,而這一刻他終於見到了她,內心的激動難以平復。可是睽睽之下,有些話沒辦法說出口。於是白首如新,傾蓋如故的話,皆化作溫和笑意。

    李休璟策馬奔向裴皎然,他身後的神策軍已經持起了弓矢對準獨孤峻。

    “李休璟!”獨孤峻怒喝道。

    沒理會獨孤峻,李休璟目光在裴皎然身上逡巡了一圈,“嘉嘉,你做什麼了?”

    聞言裴皎然深吸口氣,笑道:“佛曰不可說。許是某罵他傖子,他生氣了吧。再說了獨孤修不是他自己殺的麼,和某有什麼關係。”

    聽得獨孤修的名字,李休璟一笑,舉槊指向前方,喝道:“逆賊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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