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是好。但是裴女郎怎麼能保證,選出來的里長不會被人收買呢?您知道的,有些百姓壓根不識幾字。”許縣令一笑,“而且重新定戶,自通手實這種最容易被人鑽空子。百姓們能知道什麼?一個小小的里長,有時候權力甚至高過刺史,節帥。縣廨有收稅的責任,而他有收稅的權力,如此便容易存在索賄。”

    凝視着許縣令,裴皎然一笑,“權責混亂人心未算,是中樞的疏忽。”

    “哎,這也沒法。”許縣令擺了擺手,“不過這已經算是善政。即使河朔以往收稅方式有益處,可照樣滋養了一批蠹蟲。長安不瞭解河朔的情況,有疏漏也是難免。新政想要走出長安得聯繫實情來訂,而這新政也只有走到最下面,才能夠發現問題的所在,再將其彙報到上面。”

    裴皎然牽脣。這許縣令和剛纔那個澆水施肥的人,簡直判若兩人。他那番話已經算是很給朝廷面子了。你朝廷有朝廷的規矩,但是你們不理解河朔的情況,有疏漏也正常。話中另一層意思則是,你們不懂,想當然地安排。

    她也明白。每個地方情況不同,政策實施的方向和結果也會有所不同。而根據情況調整政令,也是她們這種身居高位者需要考慮的地方。

    她可以用全局看待整個政令,但是卻容易忽略細節處潛藏的問題。而往往新舊政策的交替,最容易產生矛盾和困難,這些都是推行新政需要考慮的。朝廷要鞏固正朔,使政令出長安,重新計算人口土地,賦稅賬本,就得保證新令能帶來實打實的好處。同樣還得思考所選任的縣令,刺史是否有這個能力承接新令,並且落實到位。

    故此歷朝對縣令刺史的人選,都頗講究。

    許縣令這種恰好是最符合的。既有基層執政經驗,又願意去體察民情。看到旁人看不到的問題,並予以修改。

    站在她的角度,新法誠然是好的。但是站在許縣令的角度,等同於在給地方權力衙署施壓。無論她這怎麼推算,都是很難預料到新令推行後會有何種影響。每一種情況的產生,都等同於在讓新法試錯。

    這件事放在縣廨上看,就會產生兩種結果去同時執行新令。他們覺得合理的地方就要去執行,不合理的地方則要理解,然後還要遵照朝廷的意思去執行。而在這種兩難的情況下只能以最小的代價,去在他們的可控範圍內去行使權力的另一面。

    “各自都有各自的難處。”裴皎然感慨道。

    “是,都有難處。可是這難處,也分輕重緩急。朝廷急於求成,未必能得到想要的。”

    眯眼打量着許縣令,裴皎然眸光深邃。當然不能急於求成,河朔剛剛經歷過戰火,而朝廷也沒剩多少錢。如今看似朝廷勝了,實際上是兩敗俱傷。

    爲了穩定局面,不在人事方面大範圍的調動,已經是權力下移的表現。裴皎然面上的笑意逐漸斂去,換上了一副疏漠面容。

    裴皎然一哂,“人家都說河朔多驕兵,也多刁民,不好管束。可是我怎麼瞧你卻樂在其中。再有麼……雖然你在河朔,但是言語中卻對朝廷頗爲嚮往,也願意支持朝廷的新令在此推行。可是你好像又不希望,朝廷的新令這麼快推行。你似乎只希望,一切都你在你的掌控中。”

    “縣令是親民之官。我當然得站在百姓的角度去考慮朝廷的問題。君舟民水,那麼臣又是什麼呢?”許縣令垂首一笑,“您是負責協助陛下制定政策的,而我們這些縣令刺史則是要執行落實政策的。說好聽點,政事堂的紫袍高官是陛下心腹沒錯,可我們是陛下手足。而且能與天子共治天下的,也唯有我們這些刺史縣令。耳目接於民,政令速於行。”

    “我是縣令,我所求的也只有治下的百姓能夠安居樂業。而我站在百姓的角度,要求也很簡單,能夠喫飽穿暖,豐衣足食。至於河朔究竟是繼續脫離朝廷,還是被朝廷收納,都和我無關。畢竟這是我作爲普通百姓,沒辦法干涉的問題。”

    “往大了說,百姓們有參與政治的心,可是他們又能體會多少?朝廷所能做的,無非就是立德政碑罷了。但是德政碑的效果,也是有限的。裴公您最開始制定新法的時候,也只是想充盈左藏。可是有一點我很好奇,裴公如何保證左藏能夠守好這筆錢,那些該摒棄的苛政不會以其他面貌出現呢?”

    任何新令或多或少存在紕漏。這些紕漏往往都容易被人藉機鑽空子。

    新令或許不完美,也需要試錯。但是新令推行的核心從來不止減少負擔,剷除弊政一個目的。更重要的是能將所有都控制在一個局面裏,使天下治理得當,百姓安寧。倘若上位者只執着於顛覆秩序,而不是鞏固維穩,那便和獨孤峻這種政治上低能幼稚者,毫無差別。

    負擔要減,弊政要除。她先前落下的刀已經開了道口子,餘下的只有耐心等待。

    “左藏自然也法子守好這筆錢。至於弊政會不會以其他面目出現……”裴皎然忽地一聲笑開,“那咱們可以接着變法。你有張良計而我有過牆梯。這世上從來沒有一項能夠長期保持原貌的政令。變革和維穩,纔是你我都要走的路。”

    許縣令看着她一笑,“裴公言之有理。”

    “天色已晚,某就不叨擾許縣令。”說罷裴皎然施然起身,“告辭。”

    她起身往廊廡上走。崔尚等人如蒙大赦一般,飛快地步上了廊廡。哪知裴皎然忽地駐足又看向許縣令。

    “後日我希望許縣令能夠來驛館一趟。”

    “好。”

    話音一落,裴皎然步上廊廡離開。

    等着許縣令和他的小菜園一併消失。崔尚扶着柱子,深深地吸了口氣。

    “裴相公,你定力真好。居然不覺得那邊臭得很麼?”崔尚小聲問道。

    聞問裴皎然一笑,“如入芝蘭入室,豈會覺得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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