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一瞬,魏帝察覺到窺探的視線。一眼對上裴皎然如古井般幽深的目光。被君王的目光捕捉到,裴皎然沒低頭。坦然與之相視。

    年輕的朝臣與年老的君王對視良久,各自移目。

    魏帝的目光從裴皎然身上移開,轉落到太子身上。這個自己一手培養的繼承人,已是茂年。穿了身半舊的朝服,連帶着袖口以金線織就的紋路也有些斑駁,但他依舊沉穩。就像很多年前自己尚沉浸在妻子早逝的哀痛中,是太子有理有據的寬慰他,點醒他還有偌大的國家要管。他這才如夢初醒,重新振作起來。作爲繼承人,太子無疑是合格的,也沒有辜負他和髮妻對其的期望。

    只是隨着太子年歲漸長,逐漸在朝局中嶄露頭角,讓他對這個兒子產生了忌憚。畢竟他還正值壯年,萬一太子有什麼想法呢?所以他轉頭扶植了吳王。想以此提醒太子,讓其產生危機感。可眼下看着這張和髮妻頗爲相似的臉龐,魏帝心中不免酸澀。到底是自己親自培養的繼承人,無論過了多久,都是最優秀的。

    許是因爲太久沒能得到魏帝的迴應。太子不免有些忐忑,小心翼翼地擡首看向魏帝。在他看來讓李休璟出征是最好不過,此人作戰經驗豐富,而且多有勝果。以朝廷目前的局勢來看,能速戰速決的就不要拉長時間。倘若父皇是忌憚此人功高蓋主,可派人做監軍牽制。如今讓李休璟領兵出征既能震懾外藩,又能安撫右神策軍,兩廂無害的事,有什麼可猶豫的?

    太子正在思忖要如何開口,勸誡魏帝的時候。魏帝忽然開口,“岑卿以爲如何?”

    在中樞摸爬打滾這麼多年,岑羲的政治敏銳度早就遠超旁人。他知曉太子推舉李休璟自然是有所求的,從他的角度來看作爲世家出身的李休璟能在北司佔據一定地位,對他們來說百利而無一害。只是如今加在李休璟身上的功績太多,難免不讓人忌憚。尤其是神策軍本身就有天子禁軍這層身份,無論和外朝還是東宮走得太近,都是一種危險的政治信號。

    他看得出來,魏帝並不想派李休璟去。但又不能不派,比起外藩來說,還是自己的人去建功立業更靠譜。

    攢眉思忖片刻,岑羲斟酌着開口,“臣以爲由神策軍和藩鎮軍合兵攻打桓錡,是最好不過。藩鎮一向容易居功至偉,倘若讓他們勝了桓錡,保不齊日後以此和朝廷對抗。神策軍作爲天子將軍若勝了,則朝廷在藩鎮的權威又能更進一步。”

    裴皎然聽着岑羲前面的話,心中正有所不屑。直到最後一句入耳,她面上才揚起笑意。

    此時魏帝面上也露了些許笑意。

    前面的話只是場面話,最後一句纔是此中關鍵。神策軍是打贏了河朔三鎮的兵沒錯,可那也是因爲有外藩支援。倘若這次浙西,朝廷又只能倚仗藩鎮的節帥平亂,那些藩鎮的節帥會怎麼想?朝廷外強中乾,看着唬人,實際上只是只紙老虎,當不得數。以後要是有藩鎮反叛了,他們去平叛又能得到什麼?

    藩鎮本就遠離朝廷。此後再見朝廷無力收拾叛亂,只能依靠外藩,又會作何反應。日後他們會甘心稱臣納貢,甘心受朝廷的轄制麼?

    若是朝廷不能快速的收拾叛亂,無疑是在釋放一個信號。朝廷沒有良將可用,更沒辦法用神策軍的高階將領來平叛,只能依靠外藩的節帥。這是件非常危險的事。

    思緒至此,魏帝輕喟一聲。李休璟是不二人選,除了他以外,短期內神策軍也沒有合適的人選可以替代他。藩鎮勢大的問題,必須要在他手上解決。

    “岑卿果真善謀。”魏帝誇讚了一句。

    岑羲聞言拱手,“陛下過譽。”

    “那便依太子所言。”魏帝看了眼張讓,慢悠悠地道:“此次征討浙東,便以李休璟爲神策行營節度使,讓右神策中護軍爲招討宣慰使隨軍出征。傳令中書省按制擬詔吧。”

    話音落在耳際,裴皎然脣角微勾。

    讓李休璟出征的同時,又安排右神策中護軍隨行,擺明了就是要監視李休璟。不過此舉才符合魏帝的往日作爲。

    帝王已經給了定論,這件事已經沒有再討論的必要。只是中書省不在御前議會之列,頗有幾分耐人尋味的意思。

    正當她沉思之際,魏帝已然開口談起了此次科舉定榜的事。聞言裴皎然拉回了思緒,安靜聽着魏帝的話。

    政事堂呈交初榜,魏帝作爲最終的定榜人並沒有在此次提出他的意見。直接讓政事堂照着名錄發榜。

    榜已定,今日諸事畢。

    眼瞅着魏帝闔眼靠着憑几,張讓頗有眼力勁地上前低聲詢問。

    “陛下口諭,諸卿無事便各歸衙署。”張讓微笑着道。

    衆人聽罷,各種拜別帝王。起身離開立政殿。

    待衆人走後,魏帝揮手示意張讓也一塊退下。大殿空蕩,在雕樑畫棟,朱柱玉宇的襯托下越顯得御座上的君王身形寂寥。陽光輕而易舉地透過窗上鏤空紋樣,映於地上。同樣也將君王的身影拉長。那巨大狹長的身影就這樣毫無遮擋地落在殿門之上。

    他已經隱約察覺出裴皎然和李休璟之間的勾連。但是每當他想深究,這位年輕要臣的野心爲何時,總會被重重迷霧包裹。誠然他是需要她的,需要她沒有任何立場的身份,需要她的野心勃勃,需要她的謹小慎微。更希望她能永遠站在皇權的立場上。比起其他人,她更符合他的執政理念。

    如今的朝廷世家高門和寒門庶族仍舊是分庭抗禮,世家高門瞧不上科舉入仕的寒門。崔氏、王家等人雖說在中樞暫且失了勢,但終究是餘力尚存。而李家作爲一貫的軍功派,即便有先人入過政事堂,可都是前事。隨着李休璟加入北司,李家的身份越發微妙起來,內裏幾乎無可用之人,只有嫡子一人支撐門面。故此在一衆世家眼中,李家也算不得自己人。

    入北司,似乎是讓李家擺脫窘境的唯一渠道。李家想要不淪爲依附,只能建立屬於自己的功勳,重新開闢一條路出來。

    思緒至此,魏帝嘆了口氣。他似乎着了裴皎然這貉子的道。舉薦李休璟,本是裴皎然拋給李家的誠意。自己則成了她和李家達成聯盟的棋子。

    這貉子實在是惹人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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