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陛下節哀。”裴皎然溫聲道。

    清越的聲音迴盪在殿內。裴皎然揚首,目光灼灼地看着魏帝。她身着硃紅纏枝半臂,其下是雪白中衣。在這滿座朱紫衣冠中,顯得有些突兀。

    御座上的魏帝掀眸,迎上眼前這位年輕朝臣的目光。然僅僅只是一瞬,他便垂眼。他知曉,這是裴皎然遞給他的梯子。

    “朕曾和你們說過,‘雲在青天水在瓶’。你們這些人既能爲雲,又能爲水,本就該各司其職。”魏帝扶着張讓的手,拾級而下。一步步往殿門口走,“袁叡這事誰有錯,誰無辜,誰可恕。朕心裏清楚,你們心裏也清楚。你們吶不要總想着抓住對方的的錯,得多看看朝局的問題。這朝堂上缺了誰都不行。”

    “臣等有罪。”賈公閭率先叩首請罪,其餘人亦紛紛跟着叩首請罪。

    原先還一臉平靜的朝臣們,在這一刻齊刷刷地跪在地上請罪。而魏帝一人負手站在朱門前,不知在想些什麼。

    不知陷在萬籟俱寂中多久,有人開口詢問道:“陛下,袁叡這罪……”

    不用回頭,裴皎然也辯出了這聲音出自何人。是中書侍郎。袁叡已死,任何追究罪名的行爲,都是對一方的政治清望進行打壓。但袁睿畢竟御前失儀,若不追究,等同於視國家法度如無物。裴皎然清楚,一旦魏帝給袁叡定罪的話,會引起寒門多大的怨憤。而以朝廷如今的威望,這並非好事。

    唯一能做的是讓袁叡的死變得有價值,用一個耀眼的虛名去堵住悠悠之口。讓後來者無視前人以流血犧牲換來的警告,前赴後繼地投身此中。

    至於她麼……所能做的是在袖手旁觀的同時,汲取犧牲者的餘暉,來積攢壓倒政敵的政治資本。

    殿外的雨似乎越來越大,魏帝沒有要回過頭的意思。當列缺劃過一隅天際時,天光順勢漏進武德殿內,如同魑魅魍魎的猙獰身影。裴皎然深吸口氣,脫下了頭頂的襆頭。

    “陛下,是臣告訴袁叡。‘人當有一二智,辨清敵我’。而今他身死,臣亦有責任。臣請辭戶部尚書一職,只望陛下恕袁叡之罪,還他清名。”裴皎然的聲音輕描淡寫,彷彿她辭去的不是一部主官,不過是流外微吏。辭官的原因也是因爲愧疚。

    魏帝轉頭凝視着裴皎然,試圖在這位重臣身上找尋到一絲波瀾。然他什麼也沒看見,此前籠罩在她身上的濃霧消失殆盡。她平靜皮囊下潛藏的渦流隱沒在深淵中,只剩下望不盡的晦暗。

    他忽然覺得自己從來沒看透過,這位野心勃勃的臣子。她在他面前從來沒有掩飾她的野心。可現在他覺得越是如此,他越無法觸碰到她真正所想。

    他甚至在想,她所謀求的真的只是中書令的位置麼?

    “裴卿何須因此辭官?再者,即便要辭官也不能無視綱法。”魏帝收了目光,轉身往御座走,“按制上辭表交印,待政事堂議過。再做決斷。”

    “喏。”眼見魏帝即將歸於御座,裴皎然微微一笑,“臣會遵從綱法。只是還望陛下知曉人力雖有窮,天道無盡,但一人血,有時卻可撼天。”

    裴皎然最後一句話,如同驚雷砸在了魏帝心上,她仍是清晰地洞悉他的憂慮。一針見血地指出事情該如何落幕。寒門、世族、皇權皆涉此中,無論處置誰,都只有最壞的局面。寒門魁首如同賈公閭,倘若他無法庇護他的追隨者,則會分崩離析,而世族也將揹負上殘害寒門的罪名。作爲旁觀者的皇權,也得不到任何好處。當寒門世族之間的平衡被打破,這個朝局只會更亂。最好的方法,就是讓袁叡的死因終結在這華麗的殿宇中,所有都到此爲止。

    她用袁叡赤血鑄就她的忠心耿耿,然而他還是察覺到潛藏在其中的私心。她並不想讓袁叡的死拖垮她的政治清望。她的私心,同樣是他無法拒絕的公心。她也才二十四歲,然而卻已經滲透了權力遊戲的核心,明晰權力的腐朽處。愛惜羽毛的同時,貪婪地汲取所能得到的政治回饋。

    魏帝移目看向太子,聲音淡淡,“袁叡追贈御史大夫。其餘哀榮,比照郡王喪儀。下葬諸事,便由太子你來辦吧。”

    “喏。”

    君令已下,很快就有神策軍把袁叡的屍體帶走,而內侍則進來打掃。地板上的血跡在水的侵蝕下逐漸隱沒,無形無跡。如同袁叡這個人一樣,留在史書的也不過草草一筆。後來者不會細究他爲何而死,只惋惜他英年早逝。而見證者,纔會以此爲鑑。

    “裴卿既然無罪,不用再回御史臺。回家歇着吧。”

    說完御座上的魏帝疲憊地擺了擺手,起身扶着張讓的手離開。衆臣眼觀鼻,鼻觀心,恭送君王離開。

    君王既然已經離開,衆臣也各自離開。

    方纔還是袁叡和他們格格不入,這回又輪到裴皎然和朱紫衣冠不和。

    正當裴皎然要跨出朱雀門時,耳邊忽然響起崔邵的聲音。

    “裴尚書。”

    聽見崔邵仍是以戶部尚書的官職喚她,裴皎然脣梢揚起,步伐一頓。

    “裴尚書何必如此。袁叡死不足惜,而他的死能扳倒賈公閭不是很好麼?”崔邵看着裴皎然,溫聲道:“因袁叡一人,而失前途。值得麼?”

    裴皎然冷哂一聲,“袁叡的死,還扳不倒賈公閭。而我也未必會因他之死,而葬送大好前途。 ”似乎是想起什麼,她掀眸,“有些事情無關值得,而是要看結果。”

    “難不成裴尚書還能絕處逢生?”崔邵詫異道。

    此刻大雨已歇,雨過天晴。春陽透過雲間縫隙落在二人身上,如沐春澤。然而春澤早隨着袁叡的血被擦淨時,消失殆盡。

    “人智不及天力,可赤血猶可薦軒轅。崔公,袁叡的血不能扳倒賈公閭,但是他的赤誠足以讓天地垂淚。”裴皎然斜眄着崔邵,輕蔑一笑,“你的想法沒有錯,只是你這步棋走得不好。圖爲他人做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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