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驛館的時候,已近暮色。驛館的燈被僕從陸陸續續地點燃,驅散了幾分淅瀝秋雨下的蕭索。

    在屋內換了乾淨衣裳,裴皎然正準備喚人送邸報來。驛丞卻來稟報,沈刺史來了。

    聞言裴皎然起身站到窗口,往下看去。

    只見沈雲舟被僕役從馬車上扶下,步履虛浮地從門口一路走了進來。在暮色中他的臉龐雖然模糊,但仍舊給人一種大病未愈之感。

    似乎是想起什麼,裴皎然脣梢一揚,“人言道江東多鼠輩,我瞧着倒像多戲子。一併去瞧瞧,他想做什麼吧。”

    李休璟聞言搖頭,“不。我就在上面看着就好。省得傳出非議。”

    等裴皎然下樓時,恰好看見沈雲舟踉踉蹌蹌地跨過門檻。眼瞅着他腳下一軟,險些要摔倒的時候,她衝了過去一把扶住他。

    “幼度這是做什麼?”裴皎然面露笑意,關切道。

    聽得這話,沈雲舟擡首望去。裴皎然正看着他,脣畔雖然浮着笑,但眼神裏的譏誚絲毫不掩。

    “某是來請罪的。”沈雲舟藉着僕役的手站了起來,恭敬一拜,“某治下不嚴。竟不知所轄州境內居然有奸惡之徒草菅人命,禍害良家女子。此事實乃是下官失職。”

    睇着沈雲舟,裴皎然輕哂。二人還沒說上幾句話,他便開始請罪。好像是生怕自己會搶先他一步,揪着這點不放。將他往後的路給堵死。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再者百姓愚昧不知淫祀的危害,州府處於維穩,沒有刻意干涉也能理解。”看向沈雲舟,裴皎然嘆道:“只是沈刺史尚在病中,還是好好養病。這等事某自會處理。”

    她早先前以便宜行事的權力,對州廨的公事橫插一腳,就是想給沈雲舟施壓。卻沒想到他這般沉得住氣,寧可放權,也不願意參與到廢除淫祀的事上。

    聞言沈雲舟忙道:“裴相公放心,下官身體已經好多了。再喝上兩帖藥,便能爲朝廷分憂。”

    “兩帖藥?這兩帖藥也得有個時限吧。”裴皎然一笑,“浙西的位置不能空太久。某聽說朝廷已經在考慮節度使的人選,這麼個風水寶地,不少人眼紅。病太久,錯過了時機,該怎麼辦?”

    見沈雲舟皺着眉,裴皎然繼續道:“沈刺史願意配合我開河,限佛寺,某感激不盡。對我來說,若沈刺史能就此升任一方節度使,何嘗不是件幸事?只是眼下淫祀頑固,朝廷廷欲除之,爲今之計只能儘快將此弊廢除。沈刺史若是願意相助,你我皆大歡喜。”

    沈雲舟聞言嘆道:“這淫祀在江淮根深蒂固。某即便有心,也怕有心無力。若是激起百姓反抗,釀成大禍,豈不是得不償失。”

    “唉。”裴皎然道:“話雖如此。今日幾家在望湖樓宴請我。言語中不乏想接任浙西節度使的。顧珣和陸叡兩家都有意攬下此差事。”

    “什麼?這二人怎麼能!”沈雲舟驀地一拍桌,語氣不忿,“若是讓他二人任浙西節度使的話,豈不是要人人皆朋黨。”

    顧、陸二姓都是吳郡大姓。讓這二姓中任何一姓掌了浙西的官場,這浙西即便成不了鄉黨,也會有一幫子朋黨。沈家雖然不是永嘉南渡時的北方高門大族,也算不上是江南土着的甲第豪門,但也斷斷續續涌出了些人物。該有的政治敏銳度還是有的。

    僅僅只是一個節度使能撬動多少江淮豪族的利益,沈家不比旁人知道的少。昔年的陳郡謝氏的謝靈雲在南梁得勢後,就因童僕門客數萬衆,故而大興土木,從始寧南山一路開山浚湖到臨海,來營造園墅。最終引得臨海太守王琇以爲是山賊要灌水淹城,興兵討之。後來才知曉是謝靈運。

    如今浙西這塊地,佔着水運要塞不說,更是國計來源。誰看了不眼紅,想要把其握在手裏。即便不能如同從前的河朔三鎮那般割據一方,可也有和朝廷討價還價的底氣

    雖說這些年顧、陸二家都不如從前,但是沈家倒是發展迅速,一來二去的難免有牽扯到彼此利益,又分配不均的地方。倘若讓顧、陸二家掌權,沈家哪還有什麼好日子過。

    將沈雲舟面上憤慨盡收眼底,裴皎然轉頭笑着對周蔓草道:“蔓草,你去把陛下賞我的那盒顧渚紫筍取來。”說完裴皎然邀了沈雲舟一塊入座,微笑道:“這點我和幼度你想法一樣。那些人打得什麼主意,我多少能猜到。只是眼下這個情況,有態度總比沒態度好。如今也不能光他們表態,來奪你功績。”

    聞言沈雲舟眼前一亮,“裴相公可是早有決斷?能否爲下官示下。”

    此時周蔓草已經捧了茶具過來,在一旁篩茶末。修長的手指持了蜀東川鵝溪畫絹作爲羅茶之用,裹了茶末投入湯中揉洗冪之。瓶中水如魚目微有聲。

    “倒也不難。我也沒想着要一杆子打死所有,畢竟這些都是百姓的信仰。往後不必在每月祭祀,廟宇也不許留那麼多。從每月一祀改爲每年一祀,且只能在州府指定的地方進行祭祀。不得用太牢,少牢之禮,更不得用活人祭祀。”

    話落,沈雲舟皺眉。

    一旁的周蔓草聽着瓶中水聲由嗚咽轉爲喧鬧,餘光瞥了眼裴皎然,見她頷首。又恰好聽水聲如同涌泉連珠,瞬時起身從紅泥爐上取注水瓶下來,熁盞、點茶的功夫頗爲利落。點至第二道湯時,擊拂既力,盞中茶如珠璣磊落。

    在周蔓草的動作下,茶麪上雲霧如輕雲漸升。一共七道湯,至最後一道時,盞中茶乳霧洶涌,溢盞而起。

    盞中茶已是週迴凝而不動。

    命周蔓草爲二人斟茶,裴皎然笑道:“幼度,嚐嚐着御茶如何?”

    尚沉浸在周蔓草精妙點茶功夫下的沈雲舟回過神,噙了口茶讚道:“茶香高爽,滋味香醇,着盞無痕,這娘子點茶的手法,着實令某驚歎不已。”

    聞言裴皎然挽脣,“點茶的每一步都講究把控好火候力度。我與顧、陸二家無交情。最屬意的還是幼度你。顧家前日諷了虞家,虞家現在怕還是氣頭上。君可一試。”

    篩茶千遍,茶湯三沸,點茶七道。無數心思隨着茶香在堂內鋪陳開來。在茶味甘苦相融中,二人相對而飲。沈雲舟施然起身,“裴相公放心,此事揚州府必然鼎力相助。以渡百姓之苦。”

    聞言裴皎然一笑,“沈家此番高義,來日你我何愁不能鼪鼯同遊,共列柱宇。只是時下前路泥濘,你我當攜手並行,掃除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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