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裴皎然一道出行的僚佐,雖然不是江淮豪強,但多少和山東隴西的豪族沾親帶故。北方豪族鄙視南方豪族,古來有之。從永嘉南渡開始兩方關係,就算不上融洽。

    因此這會聽見裴皎然開了口,工部僚佐附和的格外賣力,“不恤民情,不遵政令,以公謀私,應受魏律懲處!”

    一言落下附和的人越來越多,路過的百姓也紛紛駐足看着一行人。裴皎然一臉從容,忽地喟嘆一聲。她藉着僚佐的手造了勢,至於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又會說什麼,全看這些人能不能領會她的意思。

    再度策馬,奔向梓華神廟的方向。比起之前的熱鬧來說,如今廟前看上去冷清了許多。

    跟在後面的顧珣和陸叡對視一眼,見陸叡搖頭,顧珣眼中露了憂慮。雖說顧、陸二家眼下無人在三省任職,但對於朝中動向多少還是知道些。那日回去後細想一下,也明白了裴皎然那番話,背後的動機。

    今日一行他有所預料,她對他們的態度還不算滿意。各家態度皆曖昧,誰也沒真正派人來過驛館。雖然她又邀了他們一次,但他尚不明白裴皎然如何看他們的。不過方纔裴皎然這麼一問,倒是讓他看出了幾分破綻。

    於是顧珣意味深長地看着陸叡,“看樣子是躲不過去的。”

    “難呀……”

    彷彿是聽見了他們的話,裴皎然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薄脣微揚。

    梓華廟冷清。連帶着廟中所謂的神使,也是懶洋洋地站在門口。聽得動靜掀了眼,見浩浩蕩蕩地隊伍站眼前,滿臉堆笑地起身迎接。

    一臉嫌惡地避開門口的神使,裴皎然哂笑道:“我不是來祭拜梓華神的。”隨後又轉頭看向身後衆人,“你們中間有誰或者家中供奉梓華神麼?”

    梓華神的信衆遍佈各處,而且其廟宇也不比佛寺差。這些淫祠大多數是由當地百姓集資建造,或者鄉黨乃至世家豪強出資。每座淫祠的落成,都伴隨着土地荒廢的發生。無人耕種的土地淪落到世家豪強手中,有地者變爲無地者。因此有些世家豪強,即便對淫祠內供奉的神無感,但多少也會裝作有所信奉。

    如今裴皎然一力搗毀淫祠,卻因各地州情不同,很難下手。再加上這些人態度模糊,誰知道會不會臨陣倒戈。

    聞言顧珣上前道:“衰世好信鬼,愚人好求福。而今正值太平,君子當正道在心。”

    說完顧珣飛快地望了眼沈雲舟。只盼着他能接下後面的話。大家都依靠江淮這片地生存着,在此地盤桓上百年。以前雖說也遇見過有朝廷官吏大張旗鼓地廢除淫祠,可只要後面有當地官員支持,淫祠又會慢慢死灰復燃。反正逢災死人,也不過是史書上短短几字,保住自家的實力纔是最重要。畢竟有田產才意味着會有財富,有財富才能供養己方的人脈。有了這些才能構建組成世家實力的底色。

    然正當衆人思忖之際,只聽見裴皎然嗤笑一聲,朗聲道:“車馬徒隸,叢雜怪狀。甿作之,甿怖之,走畏恐後。大者椎牛;次者擊豕,小不下犬雞魚菽之薦。牲酒之奠,缺於家可也,缺於神不可也。不朝懈怠,禍亦隨作,耄孺畜牧慄慄然。疾病死喪,甿不曰適丁其時耶!而自惑其生,悉歸之於神。”

    裴皎然念及此處頓了頓,眉頭蹙起,遂道:“這些淫祠裏上神皆是由民所造,但他們卻畏他敬他,不惜委屈自己,也不缺泥塑木雕的供給。敬天地本無錯。可悲的是,民不知此物只可賞,不可盲目信從。如何值得他們祭祀。”說罷裴皎然轉頭看向衆人,目中透着銳意,語氣反倒是頗爲隨和,“百年纔出一魏武。而不知今日願效魏武爲社稷者,幾人?願做愚民者又有幾人。”

    話音甫落,衆人皆蹙眉不語做沉思狀。

    方纔裴皎然所誦是前朝詩人陸龜蒙,所做的雜文《野碑》。全詩不僅對淫祀所奉的木雕泥塑不屑一顧,對前朝末年那些尸位素餐的文臣武將也有所諷刺。她方纔只誦了第二段,在第一段的末尾諷刺詩人自嘲,他爲野廟立碑不是因爲德政立碑,而是因爲悲傷百姓們竭盡所能,來供奉野廟那些個木雕泥塑的神像。

    然而陸龜蒙雖身於官僚世家,但卻以農爲業,雖自詡隱士,但同樣心懷天下。也正因如此他能在《野碑》中悲民不能醒,以木雕泥塑爲救贖之物,同樣看透了前朝上下官吏和木雕泥塑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場這些世家都知曉淫祠的危害,但也知曉這背後巨大的利益。因淫祀閒置的土地可以被他們收入囊中,百姓流離失所,即便有自通手實,可只要一運轉,朝廷看到的戶籍未必是真的。而他們所擁的田產,也會越來越多。

    前幾日他們已經有所動搖,但今日他們動搖地更加厲害。

    朝廷沒有別的意思,陛下只是想把淫祀端了。淫祠殘害百姓,荼毒性命,都是史書有載的事情。六朝門閥爲私計者,皆已經被殘酷的世道碾得一乾二淨。恰好,現在有這麼個好機會。難道他們還要和從前一樣,爲了一時算計得來的利益,把自己送上死路嗎?

    裴皎然這一問,恰到好處地叩開了世家高門的朱門。他們忽然發現對淫祀的打壓背後還藏了一個以民爲重的道理。而這條線被人從深處挖了出來,赤裸裸地出現在他們面前。讓他們不得不直視,這條每朝每代都必須遵從的理念。放棄對淫祠的維護,態度不再曖昧,維護百姓的利益,不僅是他們需要面對的事實,更是他們日後仕途上想要走得順暢,需要明白的政治信仰以及賦予他們的符號。

    倘若他們依舊對此不屑一顧,那麼就和那些尸位素餐的木雕泥塑沒什麼區別。

    人羣中的沈雲舟拭去額角沁出的汗珠。他原本以爲裴皎然是把其他人當棋子,自己則是旁觀者。沒曾想今日在場所有人,都是她棋盤上的棋子,她博弈的對象不在此,而在遙遠的長安。今日衆人皆爲她手中棋,這步棋該怎麼下,下到何處,能否圍困對手。從來不是他們考慮的範圍。

    裴皎然清楚,這些人都有自己的思想。想要給這樣一羣人統一他們的意識形態,打造共同的理念,不是件輕鬆的事。但如果她不這樣去做,不讓他們表明態度,那麼將來這些人的刀子就會捅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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