樾淵站在祝凝的身旁，嗓音低沉：“這樣的事情在戚野很常見的。”
祝凝問：“那你爲什麼留在戚野呢？”
樾淵沉默了，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祝凝接着說道：“是爲了復仇？還是逃避？還是說這裏也是你的樂園？”
黑眸冷冷凝視着祝凝，祝凝絲毫不慌，她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神色：“……你是想成爲孩子們的哥哥嗎？”
祝凝歪歪頭：“確實是一羣讓人憐惜的孩子。”
“所以你才守在這裏吧。因爲這裏的愛和疼惜是無條件的，哪怕是異端也能在這邊被平等的對待，他們也不會怕你，也不會辱罵和排斥你，反而會依賴你。你在這裏沒有受到任何偏見，是平等的。也或許你能被喜愛着，被期待着。”
樾淵想否認，但是確實如少女所說。
——是這樣的。
但又不完全是這樣，他也有私心。
祝凝仰起頭，看向天上耀眼的太陽：“等我的腿好了，我也給他們唱歌。”
等她戰勝自己的苦難以後才能憐惜其他人。
她現在可沒任何資格憐惜其他人。
……
祝凝讓戚茗瑤帶着她去了海邊，輪椅在沙灘上滾出兩道深深的痕跡。
祝凝說：“我想在這裏待一會兒，可以嗎？”
戚茗瑤答應了，她按照要求把祝凝放在了沙灘上。
少女仰躺在沙灘上，看着湛藍的天空。海浪一聲聲，沙灘軟軟的，也溼溼的。
祝凝放空了自己，感受着生命與大海的律動海浪撲上了沙灘，淹過她毫無知覺的雙腿。
雪白的頭髮上沾染了沙子。
祝凝陷入沉思。
身邊突然有拍打聲響起，她側頭一看是一隻小海龜，它被海浪推翻了，四腳朝天在劃拉着。
祝凝嗤笑一聲：“蠢龜，有四條能動的腿還那麼笨。”
她坐起身，看了一會兒那個海龜掙扎的樣子，覺得很是可笑，怎麼也翻不起來。
——有點像她自己。
海龜離她有點遠，祝凝在沙灘上拖着着雙腿往海龜那邊爬，塞滿了她的指縫。
祝凝說：“真笨，有腿還不用。”
她把海龜翻了個身，然後毫不猶豫扔到了海里。
此時祝凝已經蹭了一身的沙子，她沒管，又躺在了沙灘上，海浪將她剛剛攀爬過的痕跡恢復了原樣，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
祝凝閉上眼，聽着海浪聲。
身邊突然又傳來了拍打聲。
那隻小海龜爬到了她身邊，祝凝問：“你又要幹什麼？”
小海龜伸出頭，叼着一個漂亮的海螺，那海螺特別大，它只能叼着最前面邊緣的地方。
祝凝問：“給我的嗎？”
小海龜點點頭。
祝凝拿着海螺看了看，貼在耳朵邊又聽了聽，果然如同書上那樣，會有海的回聲。
下一秒，祝凝放下手中的海螺，她雙手高高舉起海龜：“你是笨海龜，有腿還能翻不了身，還不如把腿給我。”
她搖着這個蠢笨的海龜，把它晃得暈頭轉向，少女又惡狠狠來了一句：“把你的腿給我吧！反正你也不會用！又笨又蠢！”
海龜撲棱着，看起來非常慌亂。
祝凝就舉着它，看着那龜殼，還有撲棱着的四個鰭，海龜的身子擋住了太陽。
過了片刻。
突然祝凝小聲說道：“我其實很怕死。今天看見了那場景我害怕了。我怕我也這樣睡過去，那我姐姐怎麼辦？”
她喃喃道：“要是燒成了石頭，我姐姐就不認識我了。”
少女渾身顫抖着，她把海龜放在了沙灘上。
佈滿疤痕的胳膊擋住了眼睛，她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流了出來：“我很害怕，我想看見姐姐，我想和姐姐說話，我想撲到姐姐懷裏，我想在姐姐懷裏哭。”
“我是個自私的人，我不可憐任何人，我只可憐我自己，我只想陪在姐姐身邊，我想站起來。”
她小聲抽泣。
海浪聲把她的哭聲蓋住了。
她哽咽着：“可是我太想站起來，我不想當姐姐的累贅，我不想讓她天天看着我的腿難過……”
小海龜又把那個海螺拉回來了，它拍了拍祝凝的衣服，把海螺放在了祝凝的身邊。
過了很久，祝凝吹響了這個海螺。
海浪聲蓋過了她的悲鳴。
祝凝眼角還帶着淚珠，她對着旁邊賴着不走的小海龜說：“那就祝我成功吧。祝我能站起來，撲到姐姐的懷裏，到時候我們姐妹兩個要一起環遊燎原大陸。”
小海龜歪歪頭，一口咬住了祝凝的頭髮，往後面拽了拽。
祝凝噗嗤一聲笑了：“真蠢。”
她拉了拉海龜的鰭，壞心眼地說道：“不如把你的腿剁下來，給我吧，你四條腿，給我兩條也沒什麼問題。”
海龜瞬間吐了頭髮，拼命往海里跑。
祝凝開懷大笑。
笑的眼淚都流出來了。
其實她也很害怕的，只是強裝鎮定而已，就像是那天她讓姐姐離開家，她自己巧笑嫣然的，似乎一點也不在乎。其實她比姐姐更難過，更不想姐姐走的。
但是沒辦法，姐姐要是不走，姐姐一輩子就毀在她身上了。她已經沒希望了，不能把姐姐也拉入深淵。
……
戚野，神堂。
這裏供奉着兩位神明。
樾淵只認識其中一位，殺戮之神，弒殺。
不歸卿站在神像面前，渾身透露出無盡的慈悲之色。他虔誠地拜着他們供奉着的兩尊神像。
樾淵從不信仰任何一位神明，他不爲所動，只是看着不歸卿無比虔誠的模樣。
不歸卿彎下身子，虔誠地祈禱道：“願神再次庇佑我們此次順利。”
這是對着樾淵叫不出來名字的神明說的。
“希望神能憐惜那可憐的孩子，讓他歸於戚野。”
樾淵垂眸。
原來是愛憐之神的神像啊。
祈禱過後，不歸卿把目光落在了樾淵身上。
不歸卿渾厚又慈悲的聲音響起：“孩子，你知道戚野是怎麼來的嗎？”
樾淵沉默，沒回答。
不歸卿轉着手上的檀珠：“是神指引我們來到戚野的，是祂想要救我們這些人。”
他的目光又緩緩看向了那座女神神像。
“祂愛這個世界，也垂憐我們這些不幸的人。祂們在努力改變這個世界。”
樾淵抿脣不解：“那我們爲什麼也要供奉殺戮之神？”
不歸卿緩緩擡頭：“殺戮之神創造靈虛是爲了洗脫我們每個人靈魂上的罪孽。”
他目光沉靜，語氣悠遠。
“去了靈虛後，我們散化爲靈將化爲萬物，經歷輪迴，然後一遍一遍洗脫自己的罪孽，最終變爲真正有着獨立意識的生靈。”
樾淵皺眉：“獨立意識？”
不歸卿緩緩說道：“我們都在育潭中掙扎着呢。”
“育潭是什麼？”
不歸卿撥弄着手串。
“枷鎖與罪惡的來源地，束縛這個世界發展的源頭。”
他又垂下頭，看向自己手中的檀木手鍊。
“世人現在把育潭稱爲……”
不歸卿停頓了一下，神色悲愴。
“終末之地。”
不歸卿轉身，擡起腳步沒入夜幕中，黑暗吞噬了他的身影。
那渾厚的聲音拉遠了。
“樾淵，走吧，我們該去接那孩子。”
“這是祂給予我們的唯一機會。我們已經不能再失敗了。”
夜幕斂去不歸卿的神色，他喃喃道：“祂會失望的。”
“祂已經等不起了。”
不歸卿的目光又緩緩落在了樾淵的身上。
“神把希望也寄託在了你的身上。”
樾淵瞳孔一縮，猛然擡頭看向屋外漸行漸遠的不歸卿。
什麼意思，爲什麼會把希望寄託在他的身上？他可是跟希望扯不上半點關係。
他只是一個異端而已，是一個連安全區都進不去的異端而已……
不歸卿彷彿是在向他解釋一般：“我們是異端，但也是唯一可以站在暗處推動這一切的人。”
他的語氣平淡無比：“祂垂憐我們，也把希望寄託給了我們。我們並非被神所遺棄，而是被世界本源所厭惡。”
樾淵握緊了手中的劍，他滿心疑惑，並不能完全明白不歸卿在說些什麼。
不歸卿說的前路，讓他看不清楚。
少年加快腳步，跟上了不歸卿。
其他的事情已經無關緊要了，他要去接褚修，把他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