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折玉失去了靈力,但並不代表他什麼都察覺不到。
這一月來,雖入睡和醒來時身體都是冷的,可卻從未再像最開始那樣,在半夜因爲身體裏的冷和悶痛模糊着醒來。
起初,他以爲是那些湯藥和每日的藥浴起了效。
直到昨夜。
不論她之前是用了什麼辦法讓他睡熟,對周圍的一切都無所察覺,但昨夜,她顯然是忘了。
身體裏升起的暖意撫平疼痛,讓他輕鬆了很多,卻也讓他的意識漸漸回籠。
她的動作不大,在外間的榻上躺下後便再沒發出過聲音。
可那輸進他身體裏的靈力卻沒有間斷過。
……
晚間唐今照例去看溫折玉的時候,難得看見溫折玉沒有在坐在牀上,而是站在窗邊,看着窗外。
唐今可沒有特意給他準備過衣服,他現在穿的也就是侍從們準備的外袍。一身墨黑的衣服。
溫折玉總是穿着一身一塵不染的白衣,如今穿上這樣的墨黑玄衣……
雖然他生得高,肩也寬,看起來並不瘦弱,但從那空蕩蕩的腰身來看,他還是消瘦了很多。
唐今用了個簡單靈術給他身上的衣服換了個色。
雖然也沒好到哪去,但白色總是比那身黑色看起來要沒那麼清瘦。
溫折玉頓了頓,墨眸微移,但半晌,卻沒有回過頭。
唐今也沒等他回眸,走到了他身旁,“在看什麼?”
從這處窗戶看出去能看到的也只有一座座的宮殿,半點人影都見不着。
話問出口的時候,唐今已經做好了溫折玉不會回她的準備,畢竟自從那天她開始用弟子的性命逼溫折玉說出解除封印結界的辦法的時候,溫折玉便很少迴應她了。
但稀奇的是,這一次,溫折玉開口了。
“宮殿之外是什麼。”
唐今眉梢上挑,“我還以爲你見過了。是王城,魔修們住的地方。”
大部分魔修其實是不喜歡拘泥於一個地方的,但是冥界被封印,能獲得的資源越來越匱乏,很多魔修已經無法再和以前一樣獨來獨往。
爲了活下去,魔修們才學着凡間界的人們聚集在一起,建造起了城池,共同生活。
唐今淡淡解釋完,又看了溫折玉一眼,“這三百年間隕落的魔修之數已達上萬。滿意嗎?玄玉道君?”
她的聲音不無諷刺,畢竟這些魔修的死,歸根結底都可以算在溫折玉的頭上。
但就像唐今曾說過的。
溫折玉不對會魔修心軟。
他的聲音很平靜,卻說出一個冰冷殘忍的事實:“三百年前,僅太微一宗殞命的弟子便有一萬三千四百四十一名。”
那雙墨眸轉向唐今,清明得令所有被掩藏的陰暗都無所遁形:“滿意嗎?扶淵魔君?”
冰冷的無情的數字直觀地擺在面前,唐今沉默了下來。
修真界的人本就不多,三百年前的那場仙魔大戰,幾乎折去了修真界大半的命數。
太微宗爲首的正道修士贏了,但也是慘勝,至今正道各大宗門仍未從那場大戰的陰影中恢復過來。
良久,唐今重新開口:“我可以答應你,在結界解開的一年內,不動兵。”
魔修們已經等了三百多年,並不再差這一年。
她可以給正道那些宗門一年的準備時間,以此來減少可能會造成的傷亡。
她已經在妥協讓步了。
溫折玉並非聽不出。
可是。
讓各大宗門準備一年後再開戰?
讓死傷從原本的十萬減少到五萬?
這並沒有讓事情變好。
溫折玉緩緩閉上了眼睛。
良久,他問出了一直以來他都沒有問過唐今的那個問題:“既然你這麼想知道如何開啓結界,爲何不用搜魂之術?”
大乘期以上的修士可以通過神識強行閱覽他人的記憶和思想,使用這種方法幾乎可以從對方的身上得到任何想要知道的事情。
他現在不過是凡人之軀,要對他搜魂再簡單不過,按理,她很輕鬆便可以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可她不知爲何卻沒有這樣做。
他沒有想過原因,也不願意去想,但……
他終究得試一試。
爲了近在眼前的那數百弟子的性命。
溫折玉重新睜開眼,看向了唐今,他看得仔細,也看得分明。
在聽見溫折玉的話後,唐今血眸微轉,似乎在順着他的話語思考回憶。
而後她便宛如剛剛纔想起這件事一般露出了些恍然的神色。
看着眼前即便面容蒼白帶着病容也難掩一身清冷的溫折玉,唐今聲音閒懶輕佻:“你倒是提醒了我,我都快忘了還有這法子。”
她擡起手,手掌懸空停在了溫折玉的頭頂。
“可還有什麼遺言?”她語氣淡淡地問。
搜魂之術,雖強大,但在修真界中卻是一種只有魔修們纔會使用的禁術。
只因被搜魂者輕則瘋呆癡傻,重則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以溫折玉現在的狀況,承受搜魂之術,必死無疑。
深紅如血的冷眸中遍佈涼薄殺意,懸在他頭頂的手掌中魔氣涌動,沒有半分要留情的意思。
像此前只是真的忘了還有搜魂之術罷了。
溫折玉眼睫顫了一下,半晌,墨色長睫緩緩垂落,他平靜地閉上了眼睛。
若她真的要殺他,不是現在也會是之後。他躲不過。
唐今微微眯眸。
漆黑的魔氣帶着某種如同火燼般的鮮紅,在溫折玉的頭頂翻涌。
其實從一開始,解除結界的方法便唾手可得。
如今這種境遇,溫折玉也沒有冠髮梳頭,那頭墨色的長髮就那麼披着,大部分發絲都是乖順的,只有那麼幾縷不安分的散在頰邊,貼着那蒼白的肌膚。
那隻懸在溫折玉頭頂的手緩緩落下。
良久,溫折玉卻沒有感覺到疼。
微冷發白的指尖撥過溫折玉頰邊那些不安分的髮絲,連同其餘的墨發一起,別在了他耳後。
那濃墨般的眉眼露出,便更顯得他容姿清豔,如映珠玉。
溫折玉一點一點擡起眸。
落在耳畔的指尖帶着冷意,那雙看着他的血眸裏似乎凝着某種深晦的情緒。
他還沒有看清,她便冷淡地移開了目光。
也收回了手。
她轉過身,又是那種懶怠散漫的語氣:“今日本座沒什麼心情,就算你走運了,玄玉道君。”
說罷,她便邁着步子離開。
那股微妙的涼意仍舊停留在耳尖,溫折玉看她離去的背影,良久,伸手扶住了一旁的窗櫺。
他還不太能久站,只是他不想給她看見自己的虛弱,便也一直撐着。
溫折玉低聲咳了幾聲,而後便咳得越來越厲害,那撐着窗櫺的手也越來越用力。
別在耳後的髮絲漸漸滑落,遮住了溫折玉的那雙暈開蒼涼水色的眼睛。
她不想他死。
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