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行車並不容易,好在前方有人開路,馬車在行駛過程中也沒有產生過什麼太大的顛簸。
在近百護衛的守衛之下,他們目前應該是極爲安全的,但馬車四周的護衛都還是保持着極高的警惕,以防萬一。
“嘭!”
忽而,車廂後壁猛地震了一下,一聲像是人撞到車廂上的巨大的聲響從馬車裏傳來,還不等周邊人反應,裏頭又是一陣“哐啷闢啷”東西落地的聲音。
“主上?”護衛警惕,立時上前。
沒有迴應。
“主上?”護衛又喊了一聲,但這一次,護衛的聲音壓低,且身側的刀已出鞘。
“……沒事。”從馬車裏傳出了一聲有點沉悶的迴應。
這一聲並沒有讓周圍的護衛放鬆警惕,反而因爲其異樣的聲調讓周圍的護衛漸漸圍向了馬車,而覺察出異樣的馬伕也不着痕跡地放慢了車速。
金萬兩伸手撩開車簾,面色平常:“繼續趕車。”
看見他出來,周圍的一衆護衛這才放下了刀,“是。”
而金萬兩也放下簾子,重新坐回了車裏。
只是人雖然坐回車裏了,但他卻像是在躲避什麼怪物一樣,頗有些狼狽地縮在角落裏,隔得遠遠地看着那還安安靜靜躺在原地的人。
紮在眉心上的金針已經被取下來了,金萬兩掐着手裏的針,心情之複雜,一言難盡。
怎麼會有人……
一向條理清晰的腦子裏忽而有些混亂得厲害,金萬兩閉上眼睛,良久,忍不住嘆息了一聲。
說不清是惱怒還是羞窘還是什麼,無奈蔓延,明明也沒做什麼,但金萬兩卻有種心力交瘁的感覺。
真是個呆子……
無力歸無力,但眼下,卻還有一個更棘手的事情要他去做。
金萬兩拿起手裏的金針看了一眼,又頭疼地閉上了眼睛。
耳邊屬於另一個人的氣息已經越來越弱,就算是金萬兩想騰出點時間來想,卻也沒有那麼多的時間留給他。
又嘆了口氣,金萬兩還是重新坐到了燭火旁。
剛剛意識到這呆子……擒雁彷彿、好像、似乎、約略、有可能……是個女子後,他還是抖着手將那纔剛剛解開的裏衣又給人遮上了。
白色的裏衣已經被有些發黑的血液染紅。
雖然剛剛只是一眼,但金萬兩其實也還是分辨出了一些傷口的情況。
落在她胸口處傷並非只有一下,而是兩下,明顯的是弩箭造成的傷,而隱蔽一些的是如尖錐般的刺刀所造成的。
後者大概是在和書生初遇時被設計偷襲受的傷,傷口略深,且毒素已經滲入,若非這呆子內力深厚霸道,恐怕早已一命呼嗚。
金萬兩重新拿出一根金針,在火上撩過,浸入藥液,而後纔再次伸手,伸向了那件染血的白衣。
……施針清毒,救人性命罷了。
染血的裏衣還是被一點點掀開。
橙黃的燭火隨着馬車的前進而緩慢地晃動,車廂裏,一向跟個軟骨頭一樣喜歡靠着椅子車廂的青年正襟危坐,一針一針,落得極穩。
但從那墨色髮絲間透出來的一點耳尖,卻是無法控制地捲上瞭如霜葉一般的顏色。
……
……
唐今再次醒過來的時候,胸口的傷已經被一層層地包紮起來了。
內功高手通常能感應到自身周圍一里以內的動靜,唐今聽了一下,便判斷出了自己目前在一家客棧裏。
她坐起身,拿起放在牀頭的衣物穿上,直接就出門走到隔壁,敲響了房門。
半晌,唐今又敲了一遍,才聽見一聲咳嗽聲,然後是一聲有些壓着的“進”。
唐今推開門走了進去。
瞧見那坐在太師椅上端着茶杯,孤傲冷漠想要和平時一樣無視她的金萬兩,唐今很直接地開口:“你幫我包了傷口?”
金萬兩小嗆了一口。
他匆匆別過頭掩飾自己的失態,等嗆的那一口平靜下去了,才重新轉過頭,語氣有點僵硬:“女醫包紮的……本公子只是紮了幾針……”
唐今“哦”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她最後一刀雖然沒有直接將書生斬成兩截,但那一刀下去神仙難救,就算不去追那書生也是必死無疑。
“這次是我大意。之後的路上我會小心。我們現在在哪?”
唐今很正經地在說着正經事,但金萬兩的腦子裏盤旋的卻是她剛剛那一個淡的都品嚐不出鹹淡的“哦”。
哦?
……哦?
什麼意思?
“哦。”——是什麼意思???
金萬兩握着手裏的茶杯,杯中的茶水輕晃,無法平靜。
而唐今還在說:“馬車還好嗎?何時啓程?”
她的問題一個接一個,但金萬兩這會卻根本聽不進她的話。
這呆子……
怎麼都不問……他剛剛不都強調了“女醫”兩個字作爲暗示嗎?
當事人不問,還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金萬兩這個“非禮還視了”的人就更無法開口。
聽着耳邊唐今那平淡得跟唸經一樣的聲音,金萬兩忍不住捂住眼睛,無聲嘆了口氣。
而等他平靜下思緒時,才發現耳邊已經很久沒了聲音。
他放下手看過去,就見唐今還站在原地用那一雙無神的渾色眸子直直地盯着他看。
“……你剛剛說什麼?”金萬兩隻能追問。
唐今便重複了一遍:“要歇幾日?何時啓程?”
金萬兩不由得皺了皺,“傷都沒好就想着上路,擒雁護衛不擔心自己的安危也——”
輕諷的話語脫口而出,戛然而止。
金萬兩張口看着那靜靜等着他回答的唐今,嘴裏涼刺刺的話像是硬生生被什麼截斷一般,沒了聲。
好半晌,他才重新開口:“……等你傷好再說。”
唐今微微低頭瞥了一眼胸口受傷的地方,“不影響行動。”
這兩處傷口唐今都估測過,只是看着嚴重,傷得並不深,比較致命的也不過是那兩種毒素而已。
這事金萬兩當然知道,但是……
他咳了一聲,“本公子受了驚嚇,要休息兩日。”
行吧。
唐今沒說話,只撇了下脣。
金萬兩不着痕跡瞄了她一眼,從她那張沒什麼表情的臉上明晃晃地看出了嫌棄。
……這呆子,他都是爲了誰啊?
金萬兩將心底那股火氣壓下,語氣冷漠:“三餐會有酒樓來送,這兩日的飯菜就不用你準備了。回去吧。”
和之前在山橫郡那家客棧不同,兩人的房間緊靠着,有什麼事唐今直接就能破牆過來,所以她也沒有一定要留在金萬兩房間——
她本來也沒多樂意跟金萬兩睡一間房,現在金萬兩讓她走,唐今直接就走了。
金萬兩聽到腳步聲離開走遠回了隔壁,才放下手裏捏了半刻鐘的杯子,靠進了椅子裏。
腦子裏的思緒實在是混亂,已經影響到了他的思考。
而越是這樣難以平復心情,他的思緒就越是混亂。
是女子就是女子,這又沒什麼,而今聞名江湖的高手中女子也不少,組織裏的女子則更是多,從八歲小童到七十歲老太君,什麼樣的都有。
他也不是沒有見過女子,按理,他不該如此……混亂的。
只不過就是之前一直把對方當成了男人,當着她的面入浴出浴,讓她擦發乾衣全身推拿,同牀共枕,同房入睡,還看了她的身子……
金萬兩忍不住又捏住了一旁的茶杯。
不握着點什麼東西使勁,他這手就有點抖得停不下來了。
雖然金萬兩並不想這樣——
他肯定是不想的,對方呆呆笨笨的,長得也平平無奇,性格木楞死板,還百般嫌棄他,成天把他氣得火冒三丈,除了武功和廚藝好點,全身上下找不出別的什麼長處——
他能有什麼想的?
……
但是……
他們這樣。
他……
他是不是。
……
得對擒雁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