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盛夏，正午時分的日頭晃眼的厲害。
人擡頭往上看時，也不禁微眯起眸，才能恍然看清一點那道站在客棧二樓欄杆後的雪色身影。
不知是因爲那身大不同往日風雅華貴，有些太過素淨了的衣服襯的，還是旁的什麼，明明這般從下邊往上瞧人的視角應該將人看得胖些的。
但她卻還是一眼便瞧出來。
他瘦了。
街道上的人很多，人來人往，接踵而至。
她已隱匿了自身的氣息，即便是這般引人注目的打扮停駐在大街上一動不動，卻也沒什麼人多朝她投來一眼，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將她忽略。
可那站在客棧二樓一身雪衣銀冠瞧着消瘦了的玉面公子卻仍是垂眸，目光不帶半分偏移地直直落在了她的身上。
只不過。
那雙望見她身影時有幾分晃神的微紅長眸，在她擡起頭露出面容之後，眼中的恍惚便被某種令人不敢直視的森冷寒意覆蓋。
漆黑的長眸若一潭不見底的幽黑潭水，沉沉鬱鬱，透出刺骨的涼。
唐今慢慢掩下眸子。
良久，她還是什麼都沒有做，順着人羣離去。
二樓之上，王禮看着那道離去的身影不免有幾分驚訝，“主上，那是羅衣樓——裟羅？”
對方標誌性的容貌特徵跟組織內之前調查到的畫像倒都是對得上號。
可根據調查來看，裟羅此人極度冷血殘忍，像他們剛剛那般盯着瞧，怕是已經惹惱了裟羅，可對方卻什麼都沒有做。
這一點跟調查到的有些不符，王禮便不免遲疑了一下。
金玄乙緩緩收回視線。
如羽翼般在眼尾拖出的長睫在眼底覆下一層極深的陰翳。
裟羅……
雖然確實收到了此人也隨羅衣樓衆一同來到了均州的消息，但今日撞上，卻實屬巧合。
對方隱匿氣息的手段極爲精絕，明明是那般引人注目的打扮，可走在人羣之中，卻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剛剛，就是觀察能力在組織內已是數一數二的王禮也未有半分察覺。
而他之所以注意到對方……
只因那道身影，遠遠瞧去，好似有那麼幾分像。
也就那麼幾分像，便瞧得他晃了神。
但當對方擡起頭露出那張臉，那特殊的裝扮時，他方纔還覺得的幾分像，便變得格外諷刺了。
他怎能。
將一個羅衣樓的人認作是她？
胸口處涌上幾分空空的膨脹感，像是噁心。
金玄乙壓下那股不適，聲音沙啞地問：“羅衣樓此次來了多少人。”
王禮立馬回道：“殺人榜排名前百，身在中原，沒有旁的任務的，共六十七人，悉數都已到了。”
六十七人。
可別小瞧了這六十七人。羅衣樓殺人榜前百的殺手皆是一流水準以上的高手。
六十七名一流殺手，還包括裟羅、飛照影這等已經接近宗師水準的頂尖高手，若是夜間突襲，已足夠屠滅半個武當山了。
不過還有一點王禮不得不開口提醒金玄乙道：“羅衣樓的主子至今還未現身過。”
羅衣樓的主子很少露面，江湖上知道他真顏的人不多，對方若是不露面，哪怕他們這次斷了羅衣樓命數之後，之後想要再找到對方將之擊殺，恐怕也沒那麼容易。
“他會來的。”金玄乙閉了下眼睛，“既是想當武林盟主，又怎會只讓手下前來。”
王禮見他面色似乎又蒼白了些，不由得上前一步，“主上？”
金玄乙擡手揮退了他的攙扶，“命人去尋魔教聖女下落，尋到之後，將其地址透露給羅衣樓。”
“是。”王禮應了一聲。
想了想，他還是出聲勸慰道：“主上，既然目前只找到了擒雁護衛的衣服，而沒有找到他的屍身，這便代表擒雁護衛此時此刻很有可能還活着，您不要在擒雁護衛回來之前就先弄壞了自己的身子啊。”
金玄乙扶着手邊的欄杆，墨色長睫微顫，眼尾的幽紅再度加深。
良久，王禮只聽見一道幾不可聞的聲音：“下去吧。”
王禮默然，低頭退了下去。
腳步聲逐漸走遠，耳邊慢慢只剩下了從大街上傳來的人來人往的喧雜之聲，金玄乙緩緩回到房中，坐在矮榻之上，逐漸卸了那一身強撐着的力氣。
沒了支撐，他挺得筆直的肩膀也就慢慢垮了下去。
一身雪衣的公子垂眸看着手中那隻已然變形的小金豬，脣角似乎往上輕勾了勾，但很快便又落了下去。
兩片削瘦的肩胛骨隱隱從那單薄的雪衣下透了出來，像是瀕死的蝶。
……
……
裟羅在羅衣樓中沒什麼朋友，再加上脾氣陰晴不定，說不明白下一刻或許就要舉刀殺人。
唐今大大方方地出門去不知做了什麼纔回來，卻也沒人敢問她是去做什麼了。
她就這麼回了自己的房間裏，只在路過後廚門口的水缸之時，順手將紫華給她的那包藥粉撒了些進去。
她已看過，這些藥粉乃是慢性毒素，不致命，但下在水中飲下後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阻礙內力運轉，而且症狀細微，輕易發覺不了。
不過唐今午間才幫魔教的往羅衣樓的飲食裏撒完藥粉，下午還在房間裏打坐休息的時候，就聽見外邊傳來的細細交流聲。
“魔教聖女？當真？”
一陣窸窸窣窣的議論之聲，又聽見一人冷哼：
“既如此那還等什麼，只等天色一暗我等便殺過去，給魔教那羣不自量力的傢伙們一個教訓！”
一片應和。
有人問：“要不要叫上裟羅……”
外頭安靜了一瞬，半晌，一聲低咳，“這等小事何必勞煩前幾位大人，我們來便是。”
“也是，小小一個魔教還用不着幾位大人動手……”
……
唐今坐在房中聽了一會，便再次閉上了眼睛。
狗咬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