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

    望見站在棗樹底下的那道身影,唐今目光微頓了頓,很快便露出個笑來,像是與人閒聊般輕鬆玩笑:

    “薛大人不是明日就要啓程出發了?怎這會還留在府裏呢。”

    大軍出發早,天未亮就要走。

    他作爲領軍統帥,不去城外兵營等着,這個點還留在將軍府裏,實在奇怪。

    畢竟他這將軍府裏空蕩蕩的,除了他一人外,早便已什麼親人都不剩了,他也沒什麼必要回來再看。

    她那樣流於表面的笑,薛忱便也只是語氣疏冷地回:“記掛家中棗樹,擔心有賊會偷,便回來看看。”

    唐今剛巧順手摘了個棗。

    聽見薛忱這話她也沒停手,摘都摘了也不可能再給掛回去,唐今隨手將那棗子在衣服上擦了擦,就咬上了一口,“誰人敢偷薛大人家的棗啊?若叫本相看見,必不饒他。”

    薛忱擡眸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的意味自然不必多說。

    眼見她又摘了一個,薛忱臉色稍沉,“唐大人日入鬥金,難道連兩三個棗都買不起,要到本官院裏來偷?”

    唐今將喫完的果核往身後一扔,拉了一根伸到她這邊院裏來的樹枝,朝着薛忱晃了晃。

    “薛大人可看清楚點,本相喫的,是本相自個院裏的棗。看在同僚多年的分上,本相便不收薛大人這棗樹累年的過路費了。薛大人不必多謝。”

    薛忱脣角微扯了一下,“相府門前過,鼠亦瘦三斤。唐相果然名不虛傳。”

    唐今託着下巴,皮笑肉不笑,“薛將軍過獎。”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會。

    月色樹影之下,那些清晰分明的,也都變得曖昧朦朧。

    樹影太暗,月色太明,他們其實都看不太清對方眼裏的情緒。

    只是良久,輕風吹過樹梢,風聲簌簌裏,薛忱說了一聲:“大軍明日卯時出發。”

    風聲漸大,站在樹下的薛忱站在那搖晃的樹影之中,衣襟擺動,人卻若山石,始終未曾變過。

    偶有月色透過樹影之間,照進那雙眼底無言晦澀沉黑。

    唐今微微走了一下神。

    很快,她便笑,酒後的醉意像是這會兒纔在那雙眸子裏醞釀出來,“可惜本官今日飲酒過度,明日大概是不能送薛大人上路了。”

    她垂眸,笑意疏離而又冷漠,“薛大人一路走好啊。”

    薛忱沒有答話,他似乎擡頭看了她許久,沉寂的眸子裏清晰映着天空那一輪圓月。

    只是樹影晃過,那雙眼裏的月便被暗色吞沒,不見了蹤影。

    薛忱什麼都沒有再說,轉身離開。

    唐今望着他的背影,許久,也慢慢閉上了眼睛。

    ……

    次日,大軍出發之際,相送的百官之中果然不見唐今的身影。

    不過衆人對此倒沒有感到半分意外,兩人之間的爭鬥早已是擺在明面上的了,雖然這一次唐今逼得薛忱在朝堂之上立下了軍令狀,但也實打實地折去了一千八百萬兩白銀,唐今能來送薛忱纔怪。

    不過大軍出發之時,那鳴鼓奏樂,一聲高過一聲的誓師之言,仍是穿過一座又一座宅院,傳至了丞相府中。

    管家來和唐今通報時,唐今正坐在書房裏,慢慢記錄着這幾日的賬目。

    “大人,大軍已經出發了。”

    唐今淡淡嗯了一聲。

    管家看了一眼她的臉色, 遲疑片刻,才硬着頭皮道:“孔太師命人送來了東西。”

    唐今皺眉,語氣中多了幾分不耐,“說。”

    管家將腦袋低了下去,“是大人當年拜師之時,送與太師大人的拜師禮……”

    退還拜師禮。

    便是逐出師門的意思了。

    唐今筆尖微頓。

    這一頓,那墨色便無聲無息在紙面上暈開,污了字跡。

    唐今隨手將手裏那支毛筆擲進了一旁的水盂裏,將污了的那一頁扯下點在了燭火上,“隨便找套筆墨,扔回太師府門前。”

    管家脣微張,但良久之後,還是默默退了下去。

    只是退出門前,他望着坐在書桌前目光沉寂,似乎在發呆的那道身影,還是不禁露出了些許哀慼。

    ……

    唐今和孔太師決裂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京城。

    薛忱離朝,若無人制衡,這朝堂遲早變成唐今一人之言堂。

    而今朝堂之上,能與唐相一黨抗衡的,唯有孔太師。

    只是也沒有多少人想到,這對師徒之間最後居然也會以如此難看的結局收場。

    有人早有預料,汲汲營營夤緣鑽刺,也有人不免爲之感慨唏噓。

    二十二年間,深恩負盡,曾經名揚京都的那位相府公子,而今也已面目全非,徹底變作了無人能認的模樣了。

    有茶樓說書人忍不住講起早年間的故事,事情傳到相府門前,那位唐丞相倒是未曾怪罪,只是言,若要講她的故事,便要予她一份名聲錢。

    又是引得一羣人感嘆鄙薄。

    但卻也還是有人忍不住想聽那過去的些許事蹟。

    最後,甚至還有人專門出了書,寫盡了唐今這些年的經歷。

    當然,駭於唐今權勢,這些人也還是老老實實遞交了大半以上的銀錢到相府。

    唐今也讓人買了兩本書來看看。

    看到內裏一些內容時,她也是忍不住笑。

    說什麼她跟薛忱是兩家長輩一起領着去孔太師門府前拜師的時候,一見如故成了好友的……

    說什麼薛忱幼年時就勇猛無比,有上將之才……

    半紙都是荒唐言。

    唐今翻看一會,也失了興趣,將手裏那據說是最爲賣座的一本唐相傳扔進了一旁的火盆裏。

    書頁微卷,盆中很快燃起橙黃明火,一點點將那紙面上落滿的一字一句吞沒。

    唐今走出院子,仰頭看了看頭頂的太陽。

    刺眼的陽光扎得她眯起了眸。

    二十二年,深恩負盡,死生親友……

    也唯有這一句,不算荒唐吧。

    眼眸中傳來隱隱刺痛,唐今收回目光,擡腳離開。

    ……

    ……

    昭緒二年年初,商軍大敗邊夏,新皇大悅,召主將薛賀回京受封。

    然,不等薛賀帶妻兒老母起身回京,夏賊便再次犯境。

    薛賀與其長子被迫留於邊境平亂,只使下屬護送一衆家眷回京,代爲受封。

    新皇感念薛賀爲國效力,護國心誠,免其抗旨之罪,並賜居大將軍府,留其親人居於京中。

    也就是那一年,時年不過五歲的唐今有了一位新鄰居。

    在新鄰居入住後的第五天。

    在第二十五次聽見那從隔壁院牆裏傳來的,如同小貓兒一樣的哭泣聲時。

    唐今放下了手裏的古書。

    她走到牆邊,拍了兩下牆面,拔高了一些聲音:“你可不可以不要哭了呀?”

    隔壁頓時就像被人一下扼住了喉嚨一般,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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