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廿九,夜半子時。
整座皇宮安靜得可怕,安靜得一如平常,安靜得沒有任何異樣。
皇帝坐在金殿中的那把龍椅之上,等待了許久,卻終究還是沒有等到那些理應從宮殿外傳來的廝殺之聲。
按照計劃,在圍殺了那奸賊之後,城內三千士兵便會立即點燃引信,給城外五萬士兵發送信號。
然後,大軍就會直入皇宮,斬殺宮中那些背叛了他的禁衛。
當皇宮中燃起火光,響起兵刃交接的廝殺之聲,那才代表,他贏了。
但是現在什麼都沒有。
他高坐在可以俯瞰皇宮的金殿龍椅之上,穿過金殿宮門看到的,卻只有一片宛若死寂般的漆黑。
什麼聲音都沒有。
不。
其實還是有的。
那道緩緩,緩緩,正一步一步走上金殿前的百重臺階,逐漸朝他走來的腳步聲。
左右兩邊的宮女們打着燈籠,恭敬地走在前方照明。
那道逐漸從臺階上顯露出來的身影甚至沒有束髮,墨色的髮絲懶懶散在鶴青的大氅上,隨着夜風輕悠悠地飄起。
青年臉上是一派松懶睏倦的神情,看她那般隨意的模樣,似乎只是來處理點什麼無關緊要的小事,等處理完了,就要回去繼續睡一般。
這倒襯得龍椅上那一身明黃龍袍,正襟危坐着的皇帝,可笑至極。
宮女們止步,僅有禁衛隨行。
唐今一腳踏入了金殿之中,面上帶出些肉眼可見敷衍的懶笑,“微臣還以爲陛下夜半不睡是在做什麼,竟是一個人在這玩……扮演上朝的過家家?”
“陛下童心未泯,可需要微臣再喚些人來,與陛下配合?”
說罷,唐今隨手一指,指了一名站在一旁的禁衛,“你,便扮作兵部尚書,你,還有你……”
唐今一個個地給周圍禁衛分配着他們要扮演的角色,彷彿真要配合皇帝來玩一場過家家一樣。
慵懶中帶着些冷淡的嗓音在金殿之中迴響,這樣的聲音不曾給人帶來一絲溫暖,反而讓整座大殿變得越發寒冷。
即便是站在唐今身側的禁衛們都噤若寒蟬,不敢出聲。
在給殿中的禁衛們都分配完職位後,唐今終於轉身,重新看向了上座的皇帝,“陛下,文臣武將皆已到齊了,可要開始上朝?”
上座的皇帝仍還端坐在龍椅上,但也僅僅只是端坐着而已。
他的臉上再沒有往日裝出來的或仁和或猶豫,那副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的神情。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唐今,像是在看一場事不關己的演出。
然而那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早已摳出了血來。
成王敗寇,自古如此。
皇宮之中一片寂靜,本該在城外被圍殺的唐今出現在這裏,便代表,他輸了個徹底。
他現在能做的,就只是極力地維持着那最後一點屬於皇帝的尊嚴。
儘管他那所謂的尊嚴早已在青年這副玩鬧一般的態度下,被踩進了泥裏。
但即便如此,他卻還是忍不住開了口:“看來你是找到那個孩子了?”
唐今帶笑,“還要多謝陛下爲寧兒尋了戶富庶人家,讓寧兒衣食無憂,長得如此之好。”
皇帝冷笑了一聲,像是在嘲笑她的愚蠢一般,“那不過是朕部的一個幌子。”
唐今面色不改,笑意甚至更深了,“可微臣還未曾告知陛下,臣是找到了哪一個幌子呢。”
看着皇帝微僵的臉色,唐今嘆息了一聲,“藏木於林,混淆真假,等微臣找到真正的寧兒的時候,再告知臣,臣找到的不過是一個幌子……”
“陛下,您的手段,微臣這些年可真是看膩了。”
皇帝臉色發青,那是一種被人揭穿了可笑詭計之後的冰冷與猙獰。
他強壓着怒火,可臉上的表情卻在這樣的極力剋制之下顯得有些扭曲。
“城外可還有朕的五萬親兵。”
像是終於又想起了一個可以威脅到對方的辦法,皇帝的聲音拔高了一些。
沒錯。即便他死了又如何,五萬士兵攻城,唐今照樣也要死。
史書之上,他最多也就是一個無辜被殺害的皇帝,而唐今則要留下千古罵名,被後世之人不斷唾棄。
他會入皇陵接受百世供奉,而奸臣賊子會落得個無人收屍的下場。
皇帝的臉色逐漸漲紅,那張臉上開始浮動出真實的陰鷙與怨毒之色。
唐今樂於看到皇帝這副尊容。
若是皇帝能堅持着,死前還做出一副淡然赴死的模樣,那她該有多麼無趣。
“五萬人啊……”就像是剛剛纔得知這個消息一般,唐今擡起了一點眉梢,“若是盡數殺了,大抵有些麻煩吧。”
五萬具屍體可不好處理。燒也沒地方燒,堆積在一起,還容易催生出疫病。
皇帝鼻翼抽動了一下,額上的青筋猙獰着涌出。
他不知是要說給唐今,還是說給自己聽,從喉嚨裏滾出來的聲音陰沉得令人不寒而慄:
“唐今,你活不了的。”
皇帝越是以言語來威脅人,唐今的笑意便愈發深。
因這代表,皇帝已經沒有別的手段了。
雖然是預料之中的事情,不過唐今還是生出了幾分無趣的感覺。
皇帝的反應還是平淡了些。
唐今伸手接過一旁侍衛遞過來的長劍,緩步朝着龍椅而去,“微臣很想讓陛下親眼看看,微臣是怎麼活下去的。只可惜,陛下怕是無緣見證了。”
忽而間,唐今想到了讓事情變得有趣起來的辦法。
她口中的話語微轉,聲音之中無端多了一份悠涼的曖昧,“當然……若是陛下命硬些,或許也能撐到那時候?”
“是了,是了,微臣應當好生注意着,不讓陛下死得那麼快纔行。”
皇帝死死注視着那一點點靠近自己的唐今,驟然,在她的身影來到自己面前的時候,皇帝從袖中猛然抽出一柄匕首,狠狠刺向唐今。
雪白的裏衣上留下了一圈圓形的血印。
皇帝愣了一下。
一聲兵刃落地的輕響,那緊握着匕首的手掌,已然連着手腕掉落在地。
在匕首刺來之前,就已然斬斷了皇帝手臂的長劍上緩緩流下幾滴鮮紅,唐今看着皇帝臉上茫然的神色,狐眸彎起,盡寫愉悅。
“陛下啊,努力活久些吧。”
劍尖刺穿明黃的龍袍,在那輕如落雪的皮肉劃破聲後,金殿中響起了淒厲的慘叫之聲。
……
月落烏啼,四月三十。
唐今站在金殿前,藉着地勢望着遠處的宮門。
雖然她已經用侍衛們遞過來的帕子擦了臉,但那張仙人一般的臉上還是殘留着大片淡淡的紅。
若是讓不知情的人看了,大概只會覺得她是上了層胭脂。
吹了會風,唐今擡手掩脣打了個哈切,“還沒好?”
身側的侍衛抖了一下,“應當……應當快了……”
正在侍衛驚懼着的時候,遠處忽而出現了一道身影,匆匆而來,在唐今面前跪下,“大人,城外五萬叛軍都已經京城附近的駐軍控制住了。”
五萬士兵雖多,但別忘了京城附近還駐紮着更多的軍隊。
只是這些人一向只聽從薛忱的命令,絕不會聽唐今的。
但沒關係,要僞造出一道屬於薛忱的命令,讓這些人前來守衛京都城,降服“叛軍”,對唐今來說簡直再容易不過了。
這本來就是他們該做的,唐今只不過是借了薛忱的名頭,稍微提早一點提醒了他們一句而已。
“嗯。”唐今看了眼頭頂的月亮,回眸看了眼身後的幾個太監,“快要寅時了,把金殿掃掃,準備上朝。”
“是。”
唐今也要回去換身衣服了,臨走前她忽地想起什麼,丟下了一句話。
“那些肉就拿去獸園吧,可別浪費了。”
一衆太監連聲音都在發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