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是知道的。
明家與天禧大多數的家裏不同。即使當今聖上一直在爲女子開拓更多道路，女子的地位達到了史無前例的高度。
可如今畢竟還是以農耕等體力活爲主，家中的錢財也不夠多，往往只夠供給一個孩子讀書，便也都是男子。
而明家，父親年輕時貧窮，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兒，因爲從小營養不良，姐姐沒捱到父親爲官便去世了。當時明心竹只有三歲，對這個姐姐印象並不深。
後來明父入仕，日子好過起來，母親才又生了明心月。
明心月長得和那個去世的姐姐有六七分相似，一時間讓對長姐心存愧疚的父母，加倍地寵溺明心月。
因此，明心月即使家世並不算出衆，脾氣卻頗爲嬌縱，連不少世家小姐都對她懼怕三分。後來父親納了妾，生了個庶子庶女，也沒少遭明心月欺負。
而他，除了讀書之外，就是跟着明心月擦屁股。
明心月長得可人，入宮後幾乎把家裏的錢財全用來買衣裳首飾，堂堂官員家竟是有很長一段日子只能喫酸粥。
畢竟是自己親妹，疼愛也是真的疼愛，怨懟也是真的怨懟。
可後來，明心月在宮裏犯了事，影響了父親的仕途不說，連他科舉也受了影響，別的世家子弟爲自家妹妹出氣，也沒少排擠他。
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明心竹依然考上了。可拼了命立了功，父母卻不顧他的前途，只想他求皇上放自己妹妹出冷宮。
皇帝滿足了他的心意，可自此之後便再也不重用他，甚至連同僚也有意無意地疏遠他。他便知道了，這是上頭的意思。甚至最近都有意想讓他去外地任職了。
雖說前朝是前朝，後宮是後宮，可前朝後宮向來息息相關。
無論是誰，都不能違背聖上的心意。
那是逆天而行。
爲了妹妹，他付出了太多。包括自己的前途。
“皇上……臣願意替舍妹受罰，只求皇上留她一命。”明心竹想到父母哀求自己的神色，即使前途盡毀，仍是重重磕了下來。
“明愛卿，你倒是重情重義。”顧景行的聲音冷得可怕，“你可知道，並非所有罪責都是可以代爲受過的。你明心竹，受得起嗎？”
顧景行越想越氣，竟是忍不住一本奏摺砸了下去。
正是父親願辭官，求保明心月性命的奏摺。
此前，明心竹並不知道妹妹所犯何事，只以爲又是惹了什麼貴人，沒想到情節如此嚴重，而父親顯然並不是全然不知的。只是根本沒把明心竹的前途放在心上。
他知，兒子一旦來皇帝這裏求情，輕則降罪外調，重則罷官牽連。
明心竹頹然一笑，手指卻忍不住顫抖起來。
“微臣斗膽，想知舍妹所犯何罪。”
“死罪。”事關皇家顏面，若是攤開了說，整個明家多半都得陪葬。顧景行正是看中明心竹也算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才，才把這件事寬大處理，讓明心月“自然死亡”。
明家人何其無辜，總不能爲了個明心月讓全府上下百人一同陪葬。
“臣懇求皇上，將來……能讓臣替舍妹收屍。以全兄妹之情。”
顧景行動容，盯着地上伏着的人許久。
最後背過身，揮袖道：“準。”
＊
明心月的死在二月初，正是冰雪消融，冬去春來，萬物復甦的日子裏。
被發現的時候，趴在那口死了人的井旁，不過數日，整個人都已瘦得脫了相。
宮中知道內情的人不多，只知她頂撞高位嬪妃，導致的被軟禁， 自己命不好才死了。然也並沒有多少人覺得惋惜。
明父被尋了由頭罷了官，擇日便要遣送離京，加上明家女兒貶爲庶人又死在宮中，一時間宮裏亦或是民間流言紛飛。
當今聖上是明君，從不苛待屬下，從未如此重罰過，百姓猜測良多，但依舊沒人說聖上半句不是，基本都是認爲肯定是明家父女做了什麼不可饒恕的事。
尤其是明心竹並未因此受到牽連，更是證實了百姓們的猜想。
明心月的屍身從側門送出宮，顧景行倒未折辱這曾經侍奉過自己的女人，反而還添了一口薄棺。生前的財產也盡數跟着她出了宮。
明父已是平頭百姓，和明母兩人聽到女兒死訊後，幾乎是一夜白頭。這會兒看到女兒的棺材更是哭得不省人事。
反而是明心竹在一旁，默然地一言不發。
“孽子！”明父鬢髮斑白，指着明心竹罵道，“你妹妹死了！這會你滿意了吧！爲了自己的仕途，連妹妹的命都不要了！生你不如生塊木頭！”
明母更是不停地捶打他，哭嚷着。
“爹，娘，帶妹妹走吧。別留在京城了。兒子已在鹿城替家裏置辦了一套宅子，今日就搬走吧。”說着又拿出二百兩銀子，遞給母親。
誰知明母氣極，直接把銀子砸向他。銀子砸得他額上幾處破了皮，明母有一瞬間的愧疚，隨後仍是賭氣道：“我明家沒有你這個孽子！不稀罕你的臭錢！老爺，我們走！”
明家父母推着女兒的棺材走了，明心竹在宮門口望着兩老的背影，苦笑地喃喃自語：“姐姐是你們的孩子，妹妹也是。我就不是了麼……”
可最後，他還是把手中的錢財遞給小廝：“你去替老爺夫人搬家，這錢財留給他們。”
小廝替自家主子不平，可看着主子頹然的身影，到底也是嘆了口氣辦事去了。
＊
毓秀宮的院子裏，亮黃色的迎春已紛紛開放，桃花也鼓起了花骨朵，想必等春風一吹，春雨一下，便又是一派好風景。
明心月的事她自是全盤知曉的，也並不覺得明心月可憐。
她入宮至今，自問對明心月不說全無算計，起碼未曾主動害過明心月。但明心月卻屢次三番想陷害她。
當然，最根本讓明心月活不了的，還是因爲她私通外男。
皇帝的尊嚴，他自己不要可以，卻不容他人折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