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產業規劃局二樓。
“所以,您昨晚突然離開,只是因爲想要辭職?”約瑟夫看向面前的三人,旋即露出微笑,“得知您的傷口並無大礙,我就放心了。”
“感謝您的關心,殿下。”馬拉撐着柺杖微微欠身,“更感謝您的信任。不過,我們仍是決定要離開調查局。”
約瑟夫頓了一下,道:“能說說理由嗎?”
丹東搶先道:“我們不想與那些骯髒的貴族爲伍!”
德穆蘭跟着補充:“也、也不想再、再爲王室工作了。”
約瑟夫聞言有些哭笑不得,別人都是因爲無法升職加薪而辭職,這幾位怎麼剛升了官,卻反倒不幹了。
嗯,不過這倒是很雅各賓派……
“我有些好奇,諸位想要什麼?”
馬拉斬釘截鐵道:“我們想要永遠忠於法蘭西人民!”
約瑟夫暗道,這次最好能把這幾位激進派徹底搞定,否則以後隔三差五地來辭個職也不是事。
而且他們是整個自由派的意見領袖,如果搞定了他們,也能極大降低激進自由派對王室的敵意。
他回憶前世在各大論壇裏看過的那些“詭辯”說辭,暗道:這些拿來應付18世紀的理論,應該是夠用的吧……
“忠於人民。”他緩緩點頭,“也就是說,要讓人民生活得更好?”
馬拉想了想,邏輯上似乎沒錯:“是這樣的,殿下。”
“所以爲了這個目標,您就要辭職?”
“是的……”
“您是否想過,你們離開之後,誰來監管內克爾那樣的貪官?另一羣貪官嗎?您覺得這樣會讓法蘭西人民生活得更好?”
馬拉等人頓時一愣。
約瑟夫立刻直擊他們的思想“內核”:“我認爲,諸位仇視王室是沒有道理的。”
“不!”丹東最年輕,膽子也最大,立刻高聲反駁,“正是王室耽於享樂,不顧人民疾苦,一味維護着貴族們的利益,人民纔會受盡壓迫!”
“是嗎?”約瑟夫淡然反問,“沒有了王室人民就一定會好起來嗎?”
馬拉等人深受盧梭的影響,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念出了盧梭的語錄:“天賦人權,人人生而自由,沒有人可以限制別人的自由,哪怕是國王也……”
約瑟夫打斷了他:“請問馬拉先生,如果人生而自由,那麼前人定下的規則可以約束後人嗎?”
馬拉正要說“不”,卻猛地怔住。不對,如果不能的話,那麼一個從沒參與過社會規則表決的人,是不是就能想幹什麼幹什麼了?
而如果‘可以’的話,那後人豈不是不自由的?
約瑟夫笑了笑:“您看,人生而自由本來就是不成立的。我們每個人,包括國王,其實都是不自由的。”
丹東在一旁幫忙道:
“盧梭說過,我們需要建立合理的社會契約,而後所有人都遵從這個契約!”
約瑟夫立刻反問:“您說的‘合理契約’是指什麼呢?”
這個問題直到19世紀也沒有哪個大牛能答出來。不,直到21世紀,人們也只是在不斷嘗試罷了。而馬拉等人只有盧梭那些最淺顯的理論基礎,必然會被繞暈了。
“是……”
德穆蘭忙道:“是、是議會。人、人民將權力讓、讓渡給議會,議、議會制定規則!”
“這、這還有什麼可懷疑嗎?”
“不,他們只會爲自己着想。”約瑟夫搖頭,“您看看美國,他們的議會制定出了什麼樣的土地購買政策?每次必須購買60英畝,少了不賣。窮人?抱歉,他們不能買地。
“或者看看我們的鄰居,瑞士。各州議會的規則只爲軍閥和富商服務,讓他們更方便地控制城市,好收走人們口袋裏最後一個子兒。
“我敢說,如果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法國,人們早就聚集在凡爾賽宮外抗議了。國王會被大家咒罵千萬遍,最後讓人修改這些政策。”
“不,這些只是偶然現象……”
“是嗎?就說美國議會吧,他們的議員在制訂苛政之後,過兩年就回家享福了,問題丟給下一屆議會。當然,下一屆的議員仍是這樣,他們根本無所顧忌,因爲議會只是他們的工具。只有國王,才真正關心這個國家,因爲他沒有‘下一屆’。”
馬拉等人皆是遲疑搖頭:“不對,您說的肯定有哪裏不對!”
約瑟夫道:“人類的社會文化向來都是一種壓迫性結構,這是一個根本而普遍存在的現實。國王只是這個現象的象徵和一種原型,而議會同樣也是,任何的高層都是一樣。
“我們繼承的過去或許是狹隘和過時的,需要被不斷修補、改進。但過去的一切也帶來了巨大的收益,我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想法都是前人所賜,支撐我們生活的基礎也是前人帶來的,例如技術、財富、機遇等等,所以,單純將社會結構視爲純粹的壓迫是不合理的。不是說我們遇到了問題,直接否定前人的一切就行。
“王室和人民之間,並不是仇敵。他們可以爲了法蘭西這一共同目標,一起攜手前進。
“沒錯,法蘭西是有很多的問題,例如貴族不合理的特權,例如富人對窮人的盤剝等等,我們是要解決這些問題,但問題卻不是國王帶來的。
“你們以爲沒有了國王就一切都會好起來嗎?不,只會更糟。貴族和有錢人會換一個身份,繼續他們的享樂和壓榨。
“你們之前算是爲王室工作吧,但伱們看看,巴黎的人民在爲你們歡呼。這不比你說一萬遍“我要忠於人民”,對他們的幫助更大?”
約瑟夫緩了緩,最後道:“不瞞你們說,實際上,我一直以來都在執行國王陛下的改革措施。
“例如公證調查局就是其中的一部分。你們也都看到了,這段時間以來還進行了警務改革、稅務改革、金融改革等等,以後還會有更多的舉措,直到法蘭西的各種問題全都消失爲止。
“你們不願和我一起來完成這個偉大的進程嗎?”
屋裏沉默了許久,馬拉突然收回了桌上那份辭職申請,後退半步行了一禮,神色複雜道:“殿下,我希望,能看到一個更好也更合理的法蘭西。”
……
進入五月,天氣愈發地燥熱起來,簡直如同往年的七八月份。
上一次下雨還是在三個月前,大片的樹叢已被烈日曬得枯黃,地面也出現了大片的裂痕,如同一張張乾渴的嘴,望天等待再次降下甘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