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走了，七連完全安靜了下來。
只有呼呼的風從鑽天楊之間掠過。
高城茫然地看着。
他這一輩子，完全沒有想到他會經歷這樣的一個場面。
他肯定更不會想到，他一手帶出來的，聲名顯赫的鋼七連，解散時竟會如此寂靜。
不知什麼時候，高城終於開始晃了起來。
手進了褲袋，鞋磨着地皮，背見了佝僂，肩膀在搖擺。
“連長！”
陳凡禮畢，迎上了高城，喊了一聲。
他的姿態依然筆挺，但精神，真的還是有些萎靡。
聽見他的聲音，高城猛地擡起頭。
似乎，此時，他纔想起陪着他的其實還有一個兵。
“陳陳凡？你也沒走啊？”
高城的臉上掠過一絲欣喜。
“連長，七連就剩咱兩了，你——不會再什麼都管着我了吧？！”
高城愣了一下，思維似乎遲鈍了起來，過了三四秒，他這才恍然反應了過來，他苦笑了一聲：“七連現在還能叫連隊嗎？我這個連長，還能叫連長嗎？你愛咋滴咋滴，誰會管伱？”
“連長，那——乾脆，我也不叫你連長了，我叫你老高？老高你要是不愛聽，叫你高哥也行？”
“啊？”高城石化。
“高哥，走，咱哥倆喝兩杯！”陳凡走上來一把摟住高城，帶着他就往宿舍走去。
高城此時也不知是傷心過度了還是怎麼了，暈暈乎乎的，竟然就被陳凡帶着進了宿舍，上了樓，然後走進了三班。
三班的宿舍裏空蕩蕩的，除了陳凡的牀，其他全部騰空。
但房間裏打掃得整整齊齊的，一塵不染，十分乾淨。
臨走之前，三班的戰士們把宿舍搞了一次大掃除，每一個旮旯都掃得乾乾淨淨的。
“老高，稍等！”
陳凡走過去把幾張桌子拖了過來，並在一起，然後又找了兩個小馬紮，一左一右放置。
砰的一聲，他野蠻地推開櫃門，從裏面拿出幾包零食和兩瓶啤酒。
這些東西都是之前私藏下來的。
要是往日，這少不了要背一個處分，但現在，沒有誰會管這點事情。
“老高，來，咱們整點！”
陳凡咔地一下咬開一瓶啤酒遞給了高城。
高城就像傻了一樣，呆呆接過。
嗤啦，陳凡撕開一包牛肉乾，一包瓜子，一包辣條，一包豆腐乾，一一擺在桌子上。
“老高，來，咱們走一個！”
陳凡舉起酒瓶和高城對了一下，但也不等高城，自己就先喝了一口，喝完之後，他砰地一聲把瓶子放桌子上，手拿牛肉乾就吃了起來。
“老高，喝啊，喝完了櫃子裏還有，夠我們喝一天的了，喝完了咱們再去買。”
高城像看外星人一樣地看着陳凡，愣愣的，一直過了好一會兒，他這才湊過來看了看，有點擔心地問：“陳凡，你.你沒事吧？”
“我沒事啊——我能有什麼事！你看，我這不是好好地啊？老高，來，喝酒！”
高城小心在陳凡身邊坐下，還擡起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我真的沒事！”陳凡又重複了一遍。
“所有的精神病都說自己沒事！”高城嘟囔了一句。
“你覺得我得了精神病？”
高城連忙擺擺手：“沒有，沒有。”
“我肯定沒得精神病，我正常得很，來，老高，喝酒！”陳凡舉起酒瓶和高城的酒瓶碰了一下，又喝了一口。
高城也喝了一口，但他的目光一直看着陳凡。
這小子心裏肯定是有問題了。
他心裏如是想到。
陳凡一想到自己走了高城的路讓高城無路可走，心裏就想笑，於是他就忍不住笑了出來：“哈哈哈哈——老高，你這眼神——一看就知道你覺得我有精神病，真的，我告訴你，我真的沒病！”
陳凡剝了一顆花生米丟進嘴裏，吧唧吧唧地嚼了嚼，然後灌了一口啤酒，這纔看着高城道：“老高，說句實話，其實這一天我等了好久了。”
“啊？”高城的嘴巴大得可以塞進一個雞蛋。
陳凡看着窗外，目光漸漸迷離：“其實我早就想有那麼一天，你不是連長，我也不是你的兵，我們就是普通的朋友，一起喫着東西，一起喝着酒，好好地聊一聊。”
高城聽了陳凡的話，心裏越發堅定：“這小子精神真的有問題了，世界上會有哪一個兵，天天想地就是和連長一起喝酒聊天呢？”
“喝啊老高，來，喝——”陳凡舉起酒瓶，砰地一下碰了一下。
高城急忙喝了一口。
“老高，你是不是覺得今天是五十七年連史的最後一天……七連以後就沒了！”
“不！”陳凡砰地一拍桌子：“老高，我跟你說，不，絕對不是！”
“七連只是整編，不是撤編，七連還會再重建起來的！而且，七連也不會完，伍六一，許三多，牛志國，等等等等，他們會把七連帶到702團的每一個地方！”
“是是是！”高城連忙點頭不跌附和着。
他擔心他要是回答不及時，陳凡的精神就會崩潰掉。
“老高，你是不是不信？”陳凡忽然問。
“信！信！我信！”
“不，老高，我看出來了，你還是不信！”陳凡忽地站了起來，他大步走到一個儲物櫃前，打開：“老高，你看這是什麼？”
儲物櫃的門裏一側，上面貼着一張紙，紙上寫着幾句話：“七連不會散，我在哪裏，七連就在哪裏！”
他又打開另外一個櫃子，上面寫着：“一聲霹靂一把劍，一羣猛虎鋼七連！”
陳凡一個櫃子一個櫃子地打開，每一個櫃子的門內一側，都貼着紙條，上面都寫着話，有的櫃子裏還放了信。
高城起先以爲陳凡出問題了，有些擔心，但一個櫃子一個櫃子地讀過去後，他忽然淚目了。
“對，七連不會散！七連不會散！”他紅了眼圈，不停呢喃。
“來，老高，爲萬歲的七連乾杯！”
陳凡把啤酒瓶遞了過來。
砰——
這一次，高城主動跟陳凡碰了一下，然後，他一仰頭，一口氣喝光了一瓶啤酒。
咔。
陳凡又咬開一瓶遞了過來。
兩個人回到桌子邊坐下，一邊喝一邊聊。
不知什麼時候，到喫晚飯的時候了。
高城和陳凡都有點兒暈暈乎乎的。
“老高，我肚子餓了！”
“炊事班都沒了，喫鍋蓋呀！”高城說道。
“通知寫了，咱們跟六連搭夥。老高，你去幫我帶點喫的！”
“不去！”高城拒絕。
“好吧，那我也不吃了，餓死算求！”
陳凡把酒瓶一丟，一個翻身就睡到了牀上，鞋也不脫，直接睡了。
“我靠——”高城看得眼皮直跳。
要是往日，他直接一大腳踹上去了。
今天他本能地就想擡腳，可是突然想起七連都沒了，他也不是連長了，連陳凡都叫他老高了，他的腳又無力地放了下去。
陳凡似乎喝醉了，睡在牀上一動不動。
高城皺着眉看着，過了好一會兒，他嘆了一聲，罵道：“罷了罷了，我去打飯，我去打飯還不行嗎？媽的，便宜了大功六連那幫龜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