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令人發狂的熾熱——這是圖拉克在昏迷狀態中唯一的感觸。

    附近空氣中的所有水分都被高溫蒸乾,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吞吐着灼人的烈火,五臟六腑中傳來一陣陣浪潮般的劇痛,這種痛苦愈演愈烈,直到他的咽喉中滾動出一聲嘶啞的呻吟,忍受着臉皮彷彿要被撕裂的觸感睜開了雙眼。

    隨後,他就看到了地獄。

    偌大一片山谷中已經看不見半個人影,剩下的只有一片片飄零在空中和凝結在地上的殘灰,那頭白色飛龍噴吐的龍息將兩側的山壁燒灼成了烏黑髮亮的結晶態,地表的沙土則變成了厚厚一層瓦片般的硬殼。若是從高空俯瞰而下,整座落日隘口就像被人用墨筆在大地上勾畫一道,一筆抹去了山谷中的所有生息。

    不到十步之外,圖拉克發現了索雷託——雖然那團焦黑的碳化物早已失去了生前的一切特徵,但旁邊那柄熔化得只剩下小半的戰錘還是證明了亞人將軍的身份,這位號稱在格密爾南部最強大的亞人勇士在面對一頭上位飛龍時顯然與普通人沒有任何區別,他亡命奔逃,接着在奔逃中化作灰燼。

    圖拉克知道,他本該與他們一樣死在這場災難中的,在他尚未失去意識之時,曾聽見那頭巨龍反覆在隘口中來回數次,彷彿是要確保龍焰吞噬此間的每一個活物。

    但他身上天然具備寒霜屬性的雪狼皮鎧甲救了他一命,龍息降臨時,他第一時間躲在了一輛運輸雜物的馬車下方,同時解開胸甲上的鎖釦,竭力用鎧甲包裹住整個身子。雖然還是受了嚴重的灼傷,肺部也被濃煙薰得痛苦不堪,但他終究活了下來。

    邁着沉重的步伐走遍整座山谷,他花了很大力氣才找到一把勉強堪用的鐵劍,其餘武器大都在龍焰中燒熔成了扭曲的廢鐵,這把劍大概是由於整個插在一匹戰馬的軀幹內部才僥倖保存了下來。

    圖拉克用這把破劍臨時充當着柺杖,遲緩而艱難地向隘口以北的荒原走去——他並不知道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只是從那兩位龍族特意救走克萊維爾的行爲來看,想必在很短的時間裏,凱倫乃至整個格密爾地區都很難再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燒傷奪去了他最引以爲傲的速度,直到日頭偏西天幕漸暗,圖拉克才終於遠離了落日隘口,回首看向地平線上那片焦黑的廢墟,他只覺得過去的一天裏他所做的一切都像是一個笑話。

    陰謀與算計、取捨與掙扎、決心與野望在更高層次的力量面前,它們的存在都毫無意義。

    弱肉強食,成王敗寇,早在他身爲一名最低等的菜鳥傭兵廝混於凱丹骯髒的大街小巷中的時候,他就明白了這些道理。因此在過往的二十年中,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讓自己不斷變強,擁有更強的武力、權力、勢力.

    輕描淡寫地斬殺赫克托夫之時,他的內心充滿了不屑,在他眼中,那隻不過是一個自命不凡的懦夫和螻蟻,雖然以強者自居,卻只苟活於家族榮光與阿諛奉承編織而成的幻夢中,遭遇他這樣無數次直面死亡的真正強者自然唯有敗亡一途。

    但當他匍匐於那位少年的龍威之下,絕望地面對那席捲天地的龍焰之時,他發現,在這個高不見頂而深不見底的世界上,他同樣只是一個見識短淺偏偏自命不凡的弱者,一隻渺小到不能再渺小的螻蟻。

    短暫地休息片刻後,他掙扎着爬起來,選擇了一條看起來最爲荒涼的道路,繼續頭也不回地走下去。

    “原來是這樣啊.”路西亞聽完克萊維爾緩慢而沉重的講述,輕輕地嘆了口氣。

    那個名叫莫妮卡的女孩的故事沒有什麼稀奇的,即使如今的交界地正處於千年以來最爲富饒繁盛的黃金盛世,這片土地上也依然充斥着無數黑暗到令人心喪若死的陰影。

    古往今來,世界對所有人都是殘酷的,然而對弱者與善良者尤甚。

    “現在赫克托夫死了,克魯格又死在了亞人聯軍的內亂中,當初你們的約定自然也無法實現了——所以,接下來有什麼打算麼?”他看向克萊維爾問道。

    “殿下何必有如此一問,”克萊維爾苦笑着搖了搖頭,“從昨夜沒能發現艾格基斯閣下的追蹤時起,在下就已經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了吧?”

    他沒有再自稱下官,因爲無論如何,接下來他都不會繼續擔任凱倫內務官一職,而不管是進一步成爲執政官,還是退一步自此歸隱山野,甚或者死於黃金王朝的審判,決定權都在路西亞手裏。

“倒也不必如此悲觀,”路西亞聳肩道,“既然你明白我想讓你替我掌控凱倫,就應當知道,哪怕我派人從旁監視,也不可能在你陽奉陰違的情況下真正控制住你。凱倫畢竟是邊境重鎮,執政之位自然不可輕動——真要是有一天大家反目相向,我即使身爲半神,遠在王都也不能拿你怎麼樣,不是麼?”

    此話一出,倒是讓克萊維爾微微一愣,雖然他自認已經對眼前這位年輕半神的心性與手腕有了足夠充分的認知,卻還是沒想到對方會這樣坦然地攤牌。

    誠然,只要路西亞向瑪莉卡女王推薦了克萊維爾,便失去了以謀殺前任執政赫克托夫一事威脅他的可能性,之後天空城能否長期暗中掌控凱倫,幾乎只取決於兩人的互相信任。

    只是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但既然這位殿下敢如此直白地講出來,就是拿準了他會自願爲其效忠?

    “克萊維爾卿,你怎麼看待索雷託、圖拉克,還有那羣爲克魯格的死暗暗竊喜的聯軍士兵?”就在他愣神時,路西亞忽然問道,“這樣的人,也有拯救的價值麼?”

    克萊維爾聞言一震,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思考了好一會兒才道:“殿下,在下以爲有。”

    “哦?”路西亞看了他一眼,“怎麼說?”

    “在下曾在羅德爾生活多年,追隨先師的歲月裏也算見識過彼處自底層到頂層的諸般情景,後來被貶黜到凱倫,見到此地異族民不聊生的種種慘象,亦時常反問自己,爲什麼神明治下的盛世依然會存在這樣爲神所棄的角落,爲什麼古往今來最爲完美的律法之下,還是有爲律法所不容的棄族?”

    “你得到答案了麼?”

    “沒有。”

    “但這些年,在下至少想明白了一件事,很多時候庶民百姓的所作所爲並非出自他們的本意——這並不是說所有人都心地良善,而是他們從來都不曾擁有思考的能力和選擇的資格。”

    “所謂民心民意就像一顆任人拿捏的彈珠,放在坡頂便會自然而然地向下滾落,塞進彈弓便會無可阻擋地向外彈出。當他們爲大勢裹挾,踏足崩落的臨界點時,絕大多數人連自己爲什麼會出現在那裏都不知道,剩下的也許知道,卻也無可奈何。”

    他站起身來,朝向路西亞深深一禮,“如果殿下要用我,我希望至少在凱倫一地,在由我擔任執政的短暫時間裏,能無視種族之異、信仰之別,讓人們少一些身不由己,多幾分尊嚴與自由。”

    路西亞伸手虛扶示意他起身,喚過早已等候在側的奧爾文斯,道:“我會連夜向女王陛下送去關於落日隘口一戰的說明以及對你的推薦信,回到凱倫以後,奧爾文斯會擔任你的幕僚,協助你處理局面。”

    克萊維爾頷首道:“在下明白。”

    “好了,出來遊獵這麼久,再不走就要耽誤行程了。”路西亞擺擺手起身,帶着一衆親衛朝拴在遠處的戰馬行去,奧爾文斯則陪同克萊維爾一起,稍後直接返回凱倫城。

    衆人策馬行出數十步,路西亞忽然勒馬停步,回身望向立於崖畔的克萊維爾,高聲道:“我的想法和你差不多,只不過我希望不要限於凱倫一地,更不要限於一時。”

    他凌空揮舞馬鞭,似乎要將天地萬物都囊括在內,不過隨後卻沒有發出什麼豪言壯語,只是爽朗一笑,道:“且拭目以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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