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時節的凱倫城很美,來自利耶尼亞的溫暖水汽順着瓦尼亞河一路綿延至此,而南格密爾地區的寒流又被城北荒原層層迭迭的丘陵阻隔,雙重因素共同作用之下,十月中旬的凱倫既能一睹王朝北疆火焰般凋零的秋葉,又少了幾分秋日難以避免的肅殺之氣,堪稱殊爲不易。

    克萊維爾這一日罕見地早早結束了執政官的工作,披着一襲斗篷坐上了凱倫東面的城頭,明明只是孤身一人,身側卻擺了兩隻體量頗大的酒葫,彷彿在等待什麼人的到來。

    果不多時,一陣輕快有力的腳步聲從他身後的城牆樓梯處響起,伴隨而來的還有一聲好笑又好氣的抱怨。

    “我說,一大早打發我出去押送物資,自己就在這兒怠惰享受是吧?”來人大步來到克萊維爾身旁坐下,毫不客氣地拎過一隻酒葫,同時還在凱倫執政官的肩膀上砸了一拳。

    “嘶——沒輕沒重,”克萊維爾疼得吸了口涼氣,“我可是調香師,又不是你們這些皮糙肉厚的騎士,不用香藥硬喫你這一拳很痛的好不好?”

    “嘿嘿.”自知理虧的奧爾文斯並不回話,只是拔開酒葫的塞子往嘴裏猛灌了一口,咂咂嘴巴享受得眯起了眼睛。

    兩個月前,他以克萊維爾幕僚的身份被徵召爲新一任凱倫內務官,這段時日繁忙的生活讓這位年輕騎士發生了肉眼可見的蛻變,不知何時起他蓄起了繞脣一週的短鬚,原本英朗而略顯青澀的眉宇之間也多了幾分歷練過後的風霜之色。

    “北邊的物資都分配到位了麼?”克萊維爾也取過酒葫抿了一口道。

    “放心吧,今天送完最後一批糧食和藥物之後,我又快馬加鞭跑了一遍那十來個最大的部落,跟他們的祭司和長老碰了次面,他們都清楚我們的要求,所以從來沒在物資分配上動過手腳——照目前的情況看,節省一點的話,那些東西至少夠格密爾南部的亞人和混種活着過完這個冬天了。”

    “很好。”克萊維爾緩緩舒了一口氣道。

    “唉,有時想想真的很難讓人理解,”奧爾文斯輕嘆一聲,“我們只是清點出少許凱倫倉庫裏堆積太久準備丟棄的陳糧,就足夠養活上百個亞人和混種的部落,而他們辛苦採集耕種整整一年,到頭來不凍餓而死就已經是個奇蹟了。這其中或許有那些黃金神官們送來的恩惠露滴的作用,但說到底,還是他們生活的土地太過貧瘠的緣故。”

    “我記得四十年前,黃金王朝的疆土尚未拓展到這裏時,那些不容於黃金律法的異族纔是瓦尼亞河谷的原住民,那時的他們沒有賜福,卻也至少能做到自給自足而尚有餘裕。如果不是那些年亞人和混種多少積攢了些許人口,恐怕他們早就在這個時代亡族滅種了吧?”

    克萊維爾聽完沉默了好一會兒,仰起脖子又灌了一口溫酒,吐出一口濁氣道:“說得沒錯,這世道.就是這樣難以理解而又無比該死的東西啊。”

    “黃金曆元年,瑪莉卡陛下在剛剛落成的羅德爾加冕登基時,宣稱要建立一個諸族平等、強盛繁榮的國度。彼時的王都雖然遠遠不及現在的輝煌偉岸,但在衆神之戰剛剛結束時已經是世所罕有的建築奇蹟了,那座城市的初代建造者中,有四分之一是追慕先王葛孚雷勇武之名而來的混種。黃金歷12年開始的統一戰爭中,這些混種和他們的子裔也成爲了戰王麾下東征軍團最初的戰士。”

    “黃金歷20年,吞併了亞壇周遭一些小國的黃金王朝第一次將兵鋒指向與自身規模相當的大國,女王陛下與戰王率軍親征極北冰原,準備一舉覆滅盤踞那裏上千年的巨人王朝.”克萊維爾追憶道,“可那些曾與古龍分庭抗禮而不落下風的火焰巨人們哪裏是那麼好對付的,他們在險要程度絲毫不遜於迪可達斯的洛德絕壁建立防線,憑藉無與倫比的肉體力量和惡神之火一次次擊退了黃金王朝的進攻。”

    “也是在那時候,女王遣使攜重金拜訪數位與巨人王庭不和的大部落頭領,請他們倒戈加入黃金大軍,報酬則是覆滅巨人王庭後冊封他們爲新的巨人王族,並贈予洛德以南上千裏的溫暖土地供他們的族人生息繁衍。在這些叛亂巨人的幫助下,洛德防線被暗中撤出了一道缺口,黃金大軍由此長驅直入,和叛軍一起在火焰大鍋之下全殲巨人王庭軍,自此開啓黃金樹時代。”

    “當然,那些叛亂巨人的下場你是知道的。”克萊維爾看向奧爾文斯道。

    “瑪莉卡陛下親自降下神術詛咒,摧毀他們神志的同時也讓他們的身軀日益萎縮,”奧爾文斯聳了聳肩道,“另外那位陛下還下令挖去了他們腹部的惡神之眼,除了少數提前發覺異常逃脫的巨人之外,那些叛軍幾乎全都淪爲了任人宰割的奴隸和炮灰,到統一戰爭結束之後,所剩已不足十一之數了。”

“我聽說,現在還有那些叛軍的遺族隱藏在極北冰原深處,避開火焰習武修士的監視,暗中圖謀興復巨人王朝,有這回事麼?”

    “大概是有的”克萊維爾品味着喉間的烈酒慨嘆道,“傳說中足以燒燬黃金樹的灰滅火焰哪裏是那麼輕易就能熄滅的,更何況那火焰中融合了滅國屠族的滔天怨念呢?只要還有一縷餘火存在,他們就不會停止復仇的步伐吧?”

    “嘖,假如黃金王朝當年未曾背棄盟約的話,是不是今天就沒有這麼多麻煩事了?”

    “歷史容不得假設,任何一個王朝的崛起都是以累累白骨作爲代價,就連你我能坐在此處,腳下不也是落日隘口中的三千亡魂麼?”克萊維爾語氣微澀道,“只是黃金王朝.”

    話到最後,伴隨酒氣吐出口中的只有一聲無奈的嘆息。

    良久,還是奧爾文斯揭過了這一酒後醉談的話題,道:“給殿下的回信遣人送去了麼?”

    “我安排了一名傀儡加急送信,想必不出三日殿下就能收到,”克萊維爾望着遠方被秋葉浸染成一片金紅的山巒,笑了笑道,“想不到當年救下的那名混種陰差陽錯被送到了古龍神殿,我那心性單純的徒弟身居陋巷竟也有機會與殿下相識人與人之間的際遇,果真妙不可言。”

    “不過除此之外,我真正有些放不下心的反倒是另一件事——”

    奧爾文斯微微一怔,旋即反應過來,道:“你是說卡利亞使團麼?”

    克萊維爾露出一抹沉重之色,頷首道:“如果一切正常,最晚一個半月之前他們就該抵達王都了,率領使團的穆格拉姆騎士可從來不是什麼任性妄爲之人,這次刻意拖延這麼久,一定有所圖謀。”

    “可是,”奧爾文斯疑惑地皺了皺眉,“卡利亞一向是我們古龍王朝最堅定的盟友,他們真有什麼打算也是衝着黃金王朝去的吧,和殿下有什麼關係?”

    “你啊——”克萊維爾抓過酒葫在他腦門上敲了一記,白眼道:“殿下派你來當我的幕僚,真的不是讓我當你的老師麼?”

    “當下乃至未來數十年內,天下局勢九成都繫於那幾位半神殿下身上,羅德爾作爲半神雲集之地,更是如今世上最爲危機四伏的漩渦。殿下身在彼處,周圍但凡有什麼風雲變動,又哪裏有獨善其身的道理?”

    他將目光投向東北方向那道橫亙天幕盡頭的懸崖絕壁,喟嘆一聲道:“這種時候,是陷阱還是機遇,就全在殿下一念之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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